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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扶贫

目睹温柔
发表于 2022-06-12 21:35

一个平常日子,手机又悄然进来许多讯息。信息时代,我们似乎都活成了蠕动的小肠,须得“受盛化物,泌别清浊”一番,才不至于迷失自己。

也就在这种“清浊”中,我忽然看到二哥下村扶贫的消息。

印象中,二哥是一个不善言辞,生活也粗糙得需要别人关照的爷们,如今却要成为一个贫困村脱贫致富奔小康的第一书记,加上家中一本“难念的经”,我想够呛!

正想劝说一番,二哥却说他已到任职几天了。

在天柱密密麻麻的地标中,那个叫优勒村的地方就像一个木讷者,自甘寂寞地偏远在与锦屏县交界的山皱里。在信号不是很好的通话中,我们都交流得很是费劲。二哥像怕被责怪似的,不仅解释得耐心十足,话语中还萦绕着许多少见和琐碎的深刻。

“高处红须欲就手,低处绿刺已牵衣”。这或许是中国农村多年的尴尬。疆土辽阔,又长期受制于历史、地域、生态和发展不平衡的制约,那些因贫困应运而生的“精神贫困”,更将贫困濡养得顽劣十足。一些地方村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脱了贫,却又因天灾,因人祸,因疾病,或不可抗力因素,又陷入返贫泥潭。贫困就像一个挑战底线的无赖,不断考验着我们政党政府的信念与责任。博弈虽然从未停歇,但当下力度却前所未有:在迈向全面小康的进程中,不仅脱贫“一个都不能少”,还规定了时间表,路线图,一场鏖战贫困顽疾的战役,声势浩大,全面打响。

“山,倒海翻江卷巨澜。奔腾急,万马战犹酣。”这让我看到了各单位干部开赴扶贫前线的壮阔。但二哥单位几百号人,而且他年纪又接近五十七八,这不免让我感到意外。

更意外的是后来听二嫂说,组织上只找他谈一两次话,他便应承下来了。一个快熬到退休的人,不会不知道两年驻村意味着什么,也不会不知道患有高血压、又有老年痴呆症的父亲,离开他的关照将会意味着什么。在后来的笑谈中说到这事,二哥说:“如果母亲叫儿女去做一点事,也推三推四吗?”二哥的话依然琐碎,但却有点“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感觉。

据说二哥从县城赶到优勒村报到那天已是中午。一路风尘仆仆,村“两委”以为简单吃过饭后,二哥会像城里人那样午休一下。正当大家忙着各自回家时,二哥却说:“都别忙走,到二楼会议室开个会,我要向你们了解村里的具体情况。”

听完汇报,二哥说他当时记笔记的时候,觉得这里的贫困比他想象还要糟糕,让他心里一阵阵发紧。

优勒村是原先两个村合并而成的行政村,是高酿镇人口最多、居住最分散、贫困面最大的村落。三个大组未通自来水,那个叫圭求组的偏远地方至今未通公路,村民们肩挑背驮,苦不堪言。

会议沉闷,落在山边的日头,残阳如血。这些积累下来的顽症,以前下来帮扶的干部也改变不了多少。村干部知道这个套路,汇报也就实话实说,巴望早些散会。

会将散,离去的脚步仿佛也心安理得。这时二哥却又说:“其他同志散会,支书村长带我去圭求组去走一走。”

二哥话音刚落,他的国字脸上立刻成了大家惊讶迷惘的聚焦点。

“不要这样看我。你们刚才说这里离圭求组有二三十里山路,走不到半路就天黑了。但我还是想到那里去看一看,了解了解贫穷的原因,如果能找到一些脱贫路子,也不愧对组织任命我这个第一书记。”

一贯话不多的二哥,说完就用恳切的目光望着大家。稍作沉默,支书龙世文与村主任杨开辉眼光碰了一下说,“行!就按罗书记的办。大家回家,我和开辉去准备火把。”

黑夜在远方围堵,蛙声也叫得幸灾乐祸,但并没有阻挡住一行人翻山越岭的脚步。到达圭求虽然已是乡村的深夜,但浓重的夜幕却遮掩不住村民的企盼。人们围着二哥一行人诉苦、求解、祈福。二哥后来说,当他记录着这57户的村民组中,竟有30个贫困户时,那一晚他几乎接近失眠。

这些带有夸张成分的话,我极少听二哥说过。当我翻看二哥那本记得密密麻麻、近似于狗肉烂账的笔记本时,发觉他细致得像一个食堂负责采买的伙夫。

后来几件事情更加证实了我的判断。

2016年7月20日晚,不知因为什么事情,悲愤了几日的老天爷突然像完全崩溃似的,一时间泪雨如注。雨刚下起来那阵,刚刚因事赶回县城家中的二哥又坐卧不安起来。难得见到二哥的老父亲,服下药,说话虽然依旧思维错乱,但却高兴得像个孩子。二嫂说父亲一直念叨你,好久没这么高兴了。雨这么大,正好把村里的事情放一放,安下心来陪老人几天。二哥点头。可坐了一阵,还是按捺不住悄悄对二嫂说:“还是要走!村里那些山山地地我知道,这样大的雨,说不定会出什么事的!你跟爹撒个谎,就说我到医院看个病人去了。”说完就悄悄溜出来,开上自己的私家车,猛轰油门,朝暴雨深处的优勒村一路狂奔。雨一点没有减退,大如瓢泼,让人心悸头麻。果然,没到半路便接到支书村主任的紧急电话,说村里山洪暴发,一些农田、路桥已被冲毁!如果雨没停,损失将会更加严重!

“先把群众转移到安全地方,我马上就到!”二哥说道。

二哥赶到时,暴雨还像戾气得不够似的,继续着它的电闪雷鸣。抢险中,又接到一个叫龙步天的哭诉。他说他家的房子被滑坡下来的泥土打烂,半边被掩埋,瓦落屋摇,所有的家具、谷子都埋了淤泥里了!天啊,以后这日子怎么过呀……一个男人绝望时的悲怆,格外震慑人心。

火速赶到龙步天家,龙步天说的灾情一点也没夸张。二哥安慰着仍在雨中号啕大哭的龙步天夫妇,心里阵阵酸楚,阵阵刺痛。第二天一早,在救援还没到的情况下,二哥自己掏钱买了电饭煲、米油等生活必需品,送到龙步天临时安置的亲戚家里,夫妇俩意外得泪水连连。

这是后来我到优勒村看望二哥时听到的故事。

这个时候的优勒村早已山清水秀,乾坤朗朗,和泰安祥。在充满乡村活力的远景规划中,等待开发的特色产业、旅游、民族文化展示等等脱贫项目,正筹划得风生水起。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优勒人忘掉那场恐怖的暴雨。对于帮助过他们的人,他们心怀感恩,时刻都记忆犹新。当见到一个叫龙云斗的智障人从村边经过时,村民又跟我说起二哥的另一个故事。

龙云斗居住在一个叫勒洞的山畔上。二哥在走村串寨的民调中发现他房屋破旧,几乎是家徒四壁。在后来有一天要到勒洞去工作的时候,二哥在自己背包里塞进一个鼓囊囊的东西。同行的村干虽已习以为常,但仍不免开玩笑问问是什么稀罕物。二哥说,我们快赶路吧,我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到了龙云斗家,二哥把那个鼓囊囊的东西掏出来,见又是一个崭新的电饭煲时,龙云斗抱着电饭煲傻傻地笑,大家却沉默不语了。

我也沉默不语。我以为我很了解二哥,但有时候眼睛、感觉还是欺骗了我自己。

2017年8月2日下午,我们整个家族一直担忧的事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我在凯里接到电话,说老父亲在从邦洞去天柱的途中失踪了,大家心急如焚找了大半个下午,几乎都快崩溃了!正在村里忙着为贫困户建档立卡的二哥,也同样接到这样当头棒喝的电话。

屋外骄阳似火,室内闷热如蒸。二哥握着手机,那一瞬间他手抖心悸,惨白的脸上汗如雨下。大家知道情况后,就要二哥停下手上的活,立即回去。二哥抹了把汗,竟又坐回原位说:“这事以前也发生过几次,吉人自有天相,后来也不都找到了吗?上面督查组就要下来检查建档立卡工作了,时间紧,任务重,我能完成一户是一户,等等看再说吧。”

乡村的深夜万籁俱寂,二哥却辗转反侧。当他不断接到找遍整个亲戚、桥洞、河边、水潭里……都没有父亲时,他才感觉这次走失凶多吉少。第二天天一亮,二哥请假赶回到家里,又一直找到当天下午,才在县城郊区一丘稻田中找到父亲早已冰冷晒黑的遗体。

十年前,大哥因一场车祸走了,二哥便成了这个家族的精神支撑。父亲死得如此凄惨,要在以前,我必然是要责怪他几句的。可“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在为父亲守灵的长夜里,看着悲伤成形销骨立的二哥,又分明感到他一种精神内在的宏伟。

二哥是谁?他就是我妻子的二哥,大名叫罗兴贵。出于诸多原因,现在组织上已将他从优勒村调回,继续在天柱县人民医院供职。但是,他真情扶贫的故事,仍在那片渐渐富裕起来的土地上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