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节,陪母亲去北海过年。这是她今生第一次出省,头一回看海,更是母子俩的今生初旅。
去年是母亲身体状态最好的一年。困扰她多年的关节疼痛,基本消失了;反复数十年的胃病,不见再犯了。趁她身体尚健、妻子陪孩子在澳大利亚留学,我刚好可以全心陪她。
自父亲一年前病逝,我切实体验到子女与父母一场,是当下,是现在,不是等待与将来。
长沙开往南宁的高铁,行程六个多小时,到酒店住下,已是晚上八点多,电视正直播鼠年春晚。
我问母亲,住得习惯么?
母亲说,这家酒店好客气,很舒服,什么都有,发明酒店的人好聪明。
我怔了一下,这不过是一间普通旅馆。常年在外出差讲课,住惯了各种档次宾馆的我,忘了母亲以前并没有住过酒店。
正月初一,画风突转,媒体开始说疫情。我隐约感到,这将是一次不同寻常的旅行。
坐上南宁开往北海的巴士,母亲一直戴着医用口罩。她还不放心,在医用口罩外面,又加戴一个一次性防护口罩。
车到北海景区正门时,疫情防护开始升级,大门禁止游客出入。
母亲说,我就想看一眼海,工作人员却并不通融。
失望之际,突然发现前面海滩有三三两两的人。原来海滨护栏的侧门,并未关闭。
潮声起伏,海面幽平。母亲跟在我身后,踩着松软的沙滩,第一次看到了海。徜徉在水岸相接处,她好奇地在沙滩上弯腰捡着小贝壳,细心地用纸包起来,放进口袋。她说,下次不会来了,捡回家做个纪念。
初二这天,上午阳光拂面,晒出春天的气息。母亲开心,因为这是她67岁生日,她说,这个生日兆头好。
没曾料到,自助游使吃生日饭这件简单不过的事情,成了无处寻觅的难题。母亲肠胃消化不好,平时只能吃米饭、面包、粥食之类。但所开门店,满眼皆是一些适合年轻人的甜食、饮品、烧烤、油炸食物。我陪母亲找了两条街,来回走了一个多小时,仍没有找到一家适合她的饭店。最后,我去超市买来两袋干面包,二十多块钱,又去一家烤鸡店,点了一只烧鸡。
烤鸡店里有免费提供的白开水,母亲用白开水就面包,把这顿生日饭吃得津津有味。
母亲说:有面包吃已经很好了,我们这代人,年轻时想吃没得吃,现在有吃了不敢吃。
这句话有点耳熟。2018年春节,我陪父亲去云南养病,当地朋友讲义气,每顿饭都帮我提前订好,顿顿有一大盘父亲爱吃的牛肉或羊肉。但是对着一大桌美食,他怅然说,年轻时想吃没得吃,现在有吃了,想吃吃不进。
2016年春节里,我趁回老家的机会,去了母亲的出生地。据说,此地数百年前,原本荒郊野岭,渺无人烟。母亲 家陈氏先祖,带妻儿到此寻地安家。赤手空拳的他,看中了杂树生花下的这口水井,便落户在井边。此井源源不绝,又经常冒出各种鱼来,碰上灾年荒月,村人只能吃野菜、红薯渣填肚子,便靠捞鱼来补充营养。
陈氏先祖开辟繁衍数百年,家族后代数千人,五湖四海,人丁兴旺,蔚然大族。
小时候去舅舅家走亲戚,经常碰上有班子在唱戏,它成了我如今对家族社会最深的记忆。
那天,我站在老屋门口,看着这些不变的建筑,突然感到无边寂寥:属于上代人的故事,随着上代人的老去、故去,渐至了无痕迹。
从父亲去世之后,我明白了古人说的“住世”含义。人只能活在时间里,或者七八十年,或者上百年,前后两头,是无边的空旷,无尽的寂寥。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生命根植于泥土,植物将光藏在身体里,变成叶果;人吸收叶果,……生命在无尽的寂寥中无尽绵延。
所谓父子一场,所谓母子一场,是顺旅与逆旅的次第展开,像岁岁泥土凭借光能流动、传递,像一趟不见始末的无尽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