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口自古小码头,灶煮三江水,来的都是客。海口人自己也是客,落脚一二代的为多,记得自家的出处,见有船来便高兴,不管在哪启的碇,遇上都欢喜,上前看看瞧瞧,闻个味道,说个话。特别兴奋的是女人,又好奇,又害羞,不敢问客人话,问身边的男人或女人,从哪来的?来做什么?来的几人?海口人有一股很强的寂寞劲儿,他们打听客人其实是对自己遥远故乡的想象。
小时候带内地亲戚行街,是一件自豪的事情。走进商店,几乎全店的人都停下工作参观你的亲戚和你。
我买感冒药……
他是你亲戚?
嗯。
他是哪里人?
武汉。
哎,那么远啊?他来做什么!
看我妈妈。
他是你妈妈什么人?
弟弟。
哟,他是你舅舅呢,很亲啊,你们要多留他住几天。家里有鸡么?要杀大阉鸡……
我要买感冒药。
咳嗽么?有痰么?痰是白的?黄的?
接着所有店员凑一起商谈给什么药,他们要商量出一种又对症又便宜的药。
他们自然不好与我舅舅说话。现在舅舅走了,他们于心不甘,不约而同望着我舅舅笑,说,好心行——小心走的意思。
现在再话痨的海口人也不会这样了。经济发展,文明进步,海口人已不那么孤独,他们笑迎天下客的风气没变,给1988年闯海的十万人才一个温暖的怀抱与宽阔的台阶。人才租本地人的房住,他们天亮出去,半夜回来,或者半夜出去,天亮回来,房东除了开门的一张笑脸,不会询问你去的哪里?干的什么。这让很多人才感动,觉得自己来对了地方。据说他们家乡,有一种叫小脚老太婆的人,坐在胡同口,自己不动,更不想别人动,你动她不痛快,要考你哲学,你是谁,从哪来,要到哪去……
旧时海口人的嘴很钢,吃东西讲究的。番薯要吃澄迈定安的。南渡江有小舟如箭,小帆船一溜轻烟一夜就到海口了,番薯受伤的口子还是雪白的,新鲜着呢。海口人吃什么都讲究鲜。大米要吃龙岐、攀东的,这里水好田好,站在三里亭上往东望,千亩稻田,白酥酥的稻花随风起伏,那种淡淡的清香入肺入胃,先入为主了。蔬菜瓜豆自然要吃八灶、龙昆上下村的。这里的水土不用说的更好,肥下得更足。人人看得见的,天没亮这三村的女人挑着桶进,叮咚叮咚,挨家挨户倒马桶。菜地就在城边,这么近,买回家的豆角还滴着绿液,用水冲冲入锅了,炒起来青青翠翠的,入口即酥,嚼都不用嚼,入肚了,牙颊留香,全世界没得比。
尽管那时经济不发达,人人穷,没得对比,大家都满意而且快乐。喜欢吃油腻的东西,又有点怕太多的油,所以最好吃的佑餐之物是用肥猪肉熬吸油的东西,比如五花肉焖咸红鱼,五花肉熬酸芋杆,五花肉煮酸竹笋或咸菜等等。房屋简单,灶火一升,四邻都闻得到那飘远益香的香。如果一个家庭经常飘出这种既肥又爽的香味,没人敢小觑的,要嫁女娶媳妇,可能要比别人家容易得多。
海口鱼多,再好的鱼几角一元钱就买下了,可是一般人家买不起。很多人家不屑吃大鱼,大鱼淡,不如小鱼;一些人家买大鱼,还得特别给老人家买些小鱼。小鱼香,特别是煎得透透的,那种带着火辣味的香味喷喷而出,老人都受不住诱,食指大动。海口老嬷又有一个嗜好,喜吮鱼骨头,一个两指头大的鱼头吮半天,一边吮一边扒粥,鱼头没吮完,几碗粥下肚了,赶快去干活。
一般市民外出不多,没有对比,都认为海口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地方。有些人知道事情不是这样,比如经常出差的官员,人数不少的各类采购等等,他们走南闯北,见过世面。有采购悄悄对人说,某地某地,路上车辆川流不息,载的豆类与煤碳,车一拐弯就甩下东西来(那时普遍野蛮装卸)。人家拿扫帚在路边扫扫就能过日子。但这话只能对个别人说,如果在广庭大众面前说,他会被孤立。我在自来水厂工作时,工地上一汕头小伙子口淡,吹嘘说自己家乡的饭菜有多好,比海口好多了的话,激起众怒,双方摆事实说道理,吵了很久。汕头小伙寡不敌众,还困兽犹斗,差点动手,好不容易被人劝开了。
据说那时内地没人愿意到海南来,其实海口同样没人愿意到内地去。一些好不容易上大学留内地工作的青年,爹妈要他们回来。北头又冷又没吃的,呆在那里做什么!子女不肯回来,街邻都同情,说送子女上大学不如不上——吃苦啊!
现在地球村了,海口人仍然不愿意大学毕业的子女留内地,留下的,三几年内自己会跑回来。当然不是回来吃五花肉熬酸芋杆,新疆饭店、餐谋天下的湘味餐厅里坐着很多海口人。学成回海口的学生有很多现实理由,回家热闹,又不折腾;一辆车全家用,住一起省费用;大家努力,海口买间房还不容易吗……风和日丽,环境又好,人家北方人来还来不及呢,你跑内地干吗。
这有道理,海口很好的。这回好像是真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