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包产到户以后,我家每年都养十几只羊,春节前挑肥壮的杀了,将羊肉卖钱,补贴家用。
羊的性格温顺,但是倔强,杀羊时,它一声不吭。由于场面过于安静,左邻右舍也不知其详,所以父亲把羊肉快剔好的时候,就派我到村里广播室,把卖羊肉的消息用大喇叭广播出去。
一只羊没多少肉,很快就卖完了,买肉的村民和帮忙的屠夫都走了,地上只剩下羊头、羊蹄、羊下水这些东西。剔下来的羊骨头早用大刀剁成了块儿,就胡乱堆在宰羊的案子上;羊皮挨着肉的一面也撒上了一层盐,晾在柴草屋子里阴干,等明年开春请人鞣好了,能做一条暖和的羊皮褥子。
羊下水的料理每年由母亲负责,而收拾羊头上的细毛则是父亲的事。腊月里的乡村,夜晚格外漫长,于是父亲就用清理羊头上的细毛来消遣晚上的时光。烧开一大盆热水,把羊头放里面煮一煮,等毛孔张开了,父亲就开始拔羊头上的毛——先是直接用手一撮毛一撮毛地往下薅,这时候盆子里的水温还很高,父亲一边双手用力地从羊头上往下薅毛,一边被热水烫得龇牙咧嘴地叫。等羊头上的毛被薅得差不多了,就把羊头拿到已经温了的盆子里涮一涮;等到晾干之后,父亲戴上老花镜,把羊头放在灯下的桌子上,手持一把大号钢镊子,开始拔用手薅不下来的细小绒毛。父亲有时把羊头放在桌子上,有时就干脆放在膝盖上摆弄,神情专注地像是在把玩一件价值连城的文物,又像是洋洋自得地欣赏着一件自己创作的艺术品。开始的时候,我还坐在父亲旁边看看热闹,可看着看着就困了,于是躺下去睡了。第二天早晨起床,一睁眼就能看见桌子上那个白生生的收拾好了的羊头。
母亲厨艺了得,炖羊头和羊杂儿是她的拿手好戏。春节前,母亲把羊头、羊蹄、羊下水炖好了,孩子们却吃不到嘴,这些东西要留着正月里招待客人用。我们能尝到的就是用捞净了“干货”的肉汤来烩白菜,味道也非常好;偶尔还有一些大一点的肉渣儿,让我和哥哥妹妹们争抢。这种肉汤富含胶原蛋白,放凉了就会凝固成黑色的皮冻,盛在盘子里颤颤巍巍的,清香爽口,也是很好的下酒小菜。做热面汤的时候舀上一勺肉汤皮冻,屋里立即就会升腾起一股带着膻味的香气。
北运河岸边的故乡人吃羊头肉讲究,不像城里人胡乱地切在一起吃——羊舌、羊耳、羊脸,特别是那两只美味的羊眼,要分别切着吃。即便是放在一个盘子里,也要分着切,分着摆放。就是同一个羊头,每个部位的味道和口感也大不相同,要充分享受美味,就不可放在一起胡吃海塞。切好的羊头肉整齐码放在盘子里,撒上蒜片,淋上少许醋和香油,就是一道招待贵客的凉菜。
过了正月十五,家里已经没有了任何荤腥,我和哥哥就想起了放在屋外窗台上的羊头骨。我们找来一把锈迹斑斑的斧子,小心地砸开脑盖儿,里面的羊脑很香。
然而,给人们带来无限口福的羊头却一直饱受非议,一句“挂羊头卖狗肉”,让无辜的羊头一直挨骂。可什么东西都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狗肉比羊肉贵多了,还货源紧张。挂着羊头卖狗肉是真没有必要了,挂着羊头卖其他动物肉的事儿,倒也有人在干。我就吃过“假羊肉”——用便宜的鸭肉混杂羊肉冷冻后切片,来冒充正宗羊肉片。有一阵子,传说有的羊肉串里掺杂着耗子肉,很多人恐慌得都不敢吃羊肉串了。当然,这是地地道道的谣传。真正的大量耗子肉哪里去弄?一只大耗子才能剔下多少肉?实际情况是,山东、江苏一带养殖海狸鼠和狐狸的人特别多,屠宰场里剥了皮的海狸鼠和狐狸肉很便宜,不法商贩把它们裹进羊肉羊油中,卷成卷,冻实了冒充羊肉卖,这种肉可以吃,但是不好吃,主要用途都是用来做鱼饲料。
现在过年,再也吃不到父母做的那纯正的羊头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