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兰是我母亲的表姐,26岁便守寡了。
小时候母亲常常带我去她家玩。走过两条街,正对着路口便能看到她家带锈的钢筋焊成的大门, 土房子的房顶上铺着一些防漏雨的油毡纸,在大门和房子中间有一条铁绳,铁绳上永远来回跑着一只凶恶的土狗,每次我都是战战兢兢地在大门口大喊:“大姨,看狗!”黑黑瘦瘦两条腿像干枯的树枝一样的树兰大姨就会面带微笑地从屋里出来,把情绪高亢的土狗呵斥住。
土房子里永远飘浮着一种像是泥土被蒸煮过的味道, 正屋的窗户下面,从东到西,一条长长的土炕,农闲时,邻里的妇女们常常围坐在这上面闲聊各种家常八卦,每当这时,树兰大姨都会从烟笸箩里捏几捏旱烟,放在烟纸上一卷一抿迅速卷制出一根烟。别人家的烟笸箩,大多是用纸糊的,或者找一些废旧的包装盒来代替,而她家的是一节海碗那么大的半截竹筒,筒口的切割面能清晰地看到竹子内部被切断的丝线,底部是凹进去的圆弧,在那个年代,寒冷的东北是看不到竹子的,更别提像海碗那么大的竹筒,因此这个烟笸箩一度成了左邻右舍眼中的稀罕物。当大人们围坐闲聊,我也在一旁盘腿大坐把烟笸箩放到跟前, 试着学大姨的样子卷旱烟,可不知为何一次也没成功过。
那个竹筒是树兰大姨夫从南方带回来的,大姨夫是镇兽医站的技术骨干,有一次他去南方参观学习结束后,想着送给大姨一件礼物,他一眼就看中那个粗壮的竹筒,通身葱绿又敦实,像一只等待被奉请的玉钵,他心想大姨也可以用这个竹筒子学着南方人盛菜蒸饭,于是果断地把它买了回来。谁想大姨拿到这个竹筒之后既没有盛菜也没有蒸饭,而是用他们结婚时的红布小心包了起来放进柜子里,她说,这东西太稀罕了,可不能随便祸害了。谁都不曾想过,这个被大姨视为珍宝的竹筒有一天会被当作烟笸箩被大姨和来家的客人随意地使弄。
我没有见过大姨夫,从我记事起,他家的柜盖上就摆放着一个黑白相片的相框,里面那个年轻俊朗的男人穿一件呢大衣,带着呢帽围着围巾,胸前的衣兜里还别着一支钢笔,他微笑的眼神里有超出那个年代的英气和笃定。听亲人们讲,大姨夫得了癌症,不到一年就去世了。给树兰大姨留下3间土房子,4个年幼的儿女,还有那个认真地送给大姨的唯一的礼物。而这些,也成了日后大姨生命中的全部, 把孩子们养大直至他们嫁娶,成了她一生中唯一的目标,也像一种无言的承诺。
年轻的树兰大姨,靠着仅有的几亩人口地养活4个孩子,同样在贫穷中奋力挣扎的亲戚们会偶尔把几天才节省出来的两碗米面给她捧去。大姨整日地在田间农院里劳作,一天不敢松懈,甚至每一碗米每一根菜,都要经过一番精心盘算,她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抽起了旱烟,竹筒终于被她从柜子里拿出来,取下包裹严实的红布,装满了碎烟叶,放到了家中谁都可以触碰到的地方。我猜,那个竹筒就像一个被尘封了千年的精灵,好像一直积蓄着某种能量,待到一次机缘降临,它便幻化成一个俗物走进人间。而在大姨看来,那是丈夫留下的一个可以陪着她趟过岁月之河、熟悉又结实的物件。每当晚上孩子们并排睡着了, 她就一个人坐在一旁,从那个烟笸箩里捏一支事先卷好的烟,静静点燃,让一天的疲惫随着烟雾飘散。
树兰大姨的4个儿女相继长大,成家立业,但命运一直没有停止对大姨的打击。二女儿离婚再嫁,大女儿身患绝症最终不治,而唯一的儿子却因娶亲一事与母亲产生了隔阂,母子关系变得复杂而淡漠。
后来我工作在外地,父母也从老家搬离,我因此很少回去了, 甚至有时觉得, 故乡于我已如同分手后的恋人,永远逃离才最好。好像与它相伴的故事,除了贫穷,就是艰难多舛又无法逃离的种种命运的波澜。一如树兰大姨,日日月月重复如一, 在这日渐苍老的村庄里不知不觉度过了70岁。
大姨家的那3间房子, 是村里留到最后一处土房子。 此时表哥一家早已搬离那里,在别处盖了新房,大姨并没有跟他们在新房子里住。她独自守在那个愈发昏暗的土屋里,周围成排的砖瓦房整齐紧凑地坐落,水泥板铺成的街道干净平整地延伸,大姨那个小院,在它们的包围中,像是一个年迈佝偻的老人,蜷缩在人群之外的角落里,似乎有着被人遗忘的委屈和落寞。 直到几年前,在政府的帮助下, 大姨的院子里盖起了两间新房,她生活了几十年的那个老房子,也从此消失。
国庆节,我和母亲回到老家,正值村里收购红干椒, 收购站这时迎来了一年最忙的时候,大堆的红辣椒像一座座火山,山下坐着一排给辣椒摘把儿、挑拣分类的妇女,树兰大姨也在其中,她更加黑瘦,扎着白头巾,背已驼成一个弧形, 干裂的两只手摘辣椒把儿的动作却极其快速熟练,看起来并不像70多岁的老人,她看见我,眼睛里立刻露出暖阳般的喜悦,她停下手里的活儿,把我带向她家,说要留我吃饭。我又来到了小时候经常光顾的小院子,院里仍有一只狗,但已不是样子凶狠的土狗,而是一只白如云朵、摇尾撒娇的长毛小狗,两间简单整洁的小瓦房里是一些极简和朴素的家具,屋里陈设都变了,但那个老式柜子还在,柜子上面还是放着大姨夫的黑白照片,几十年前的老物件放在这崭新的小房里。
大姨又像平时一样,坐在炕边, 拿起烟笸箩卷起一支烟。看到那个竹筒,我眼睛一亮,好像是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友,见面那一刻,瞬间如有一团热气把人拉回记忆中的某些节点, 那个竹筒的口被打磨得异常光亮,看不清里面竹丝的纤维,而筒身已经失去了竹子本身的颜色, 变得黢黑陈旧 ,仿佛是被时光镀了一层厚重的漆。那个竹筒的腰身被两条细铁丝紧紧缠着,中间有明显的一条裂痕,如同一个历经磨难的老人,残损的样子让它看起来有些丑陋和迟钝。我诧异地询问大姨,这个东西已经坏成这样了,怎么还舍不得扔呢?大姨乐了,吧嗒一口烟淡淡地说:“啥东西用久了都会坏的,这个被你哥给扔了,我又捡回来修了一下,人啊,到这个岁数了,就活个念想了……”
“就活个念想了……”我咀嚼着这句话,眼前忽然出现一幅画面,那是大姨和姨夫清贫却恩爱的年轻岁月,那时的她,一定也像所有年轻女孩一样,憧憬和想象着未来生活的种种可能, 却唯独没有想过会孤独地存活于世。 此时,我一边听着大姨絮絮叨叨地对我生活的各种询问,一边像小时候那样盘起腿,把烟笸箩放跟前,试着像她那样卷一支旱烟,可卷出来的还是那样松垮,不一会儿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