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后面远远的山坳里,有一座低矮的土坯房,半边塌了,没塌的半边住着一个女人,还有几只猪鸡,哼哼咕咕声啄破了静寂。
她的头发像扣在脑壳上的鸟窝,胡乱支棱还粘着草叶谷壳,似没见过梳子。她没疯,只是个独居者。
她家周围并不是别人家的房子,一家都没有。而是一堆堆疙疙瘩瘩的坟包,有的还很新,上面插着花圈,风一吹就抖抖嗦嗦。
钻进她的屋子,会眼前一黑。几十年的烟熏火燎,墙壁跟烟囱似的。一张床,一个泥巴灶,几只盆盆碗碗,颜色混沌不清。
没通电,就没有电带来的一切文明享受。天黑了就摸到床上睡,天亮就爬起来干活吃饭。真正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过年回老家时,我在山沟里乱转,碰到了她,正在坡上砍柴呢。看到我,老远就扯起嗓子打招呼:你来啦,你吃饭了没?口气亲热得跟亲戚似的。然后我就走不利索了,她撂下手里的活跟过来,呱啦呱啦开始了扯线团。
她并不认识我,可是不管,只要是个人就行。她得是有多寂寞。
于是我知道她有个很凶的丈夫——现在已成了房后的坟包之一。嫌她生的是个女儿,就抡起刀砍她。说着说着她唰一下捋起袖子,胳膊上果然横趴着三条蚯蚓样深紫的疤。“血流得哗哗的,”她咬牙切齿地指着一个坟包,“那个死鬼!我抱着女儿呢,可害怕把娃砍到了。”
女儿呢?到南方打工去了。在那里嫁了人,生了个娃,离婚,又嫁了人,又生个娃,好几年没回来过了。
儿子是有的,都有儿媳孙子了。但他们老早就搬到远远的山下村子里去了。他们不管她,不但不管,凶悍的儿媳大年三十还把她的一只肥猪硬是拉走了,“喂了整一年,一只猪耳朵都没吃到。”她眼圈一红撩起了衣襟。
儿子为啥不管?“他管得了?你不晓得,那是个怂货,怕老婆。”
为啥不找村干部管下?“村干部是谁?”她一脸茫茫然。
娘家呢?没有娘家,早不知道在哪了。还有没有兄弟姐妹也不知道。反正是从这么老高的山里来的,她右胳膊往上一伸比画着。
我说今年夏天咱这里会有暴雨,你住得低,小心点儿。她嘴一撇眼一翻:“我又没做过缺德事怕个啥。我跟你说,老天爷在上头看着哩,才不会害我。会下到别地儿淹死那些坏蛋。”她狡黠神秘地一笑。
她一把年纪了,却穿着红罩衫黄裤子,跟个花姑娘似的。她说有一回有个女人给她送了一堆衣裳,花花绿绿好看得很,穿都穿不完。然后把我上下一扫描:走走走,我去给你拿条褂褂。
我说我不要,她说那你到我屋里去坐会儿,我给你下碗面吃。
太阳快落了,我往回走,她还一直一直跟着我,说呀说。我都到家门口了,天都黑了,她才折过身花好长时间走向那一片坟场里的家。
分手时我问她怕不?她脖子一梗,一脸鄙夷:“怕啥?我不怕鬼,鬼还怕我呢!”说罢嘿嘿嘿得意地笑了。
我问她有没有女儿的电话号码,她说之前女儿给她留了一个,她回去找下。我们约定我明早拿手机过去。
第二天早上去了,却没见她人影。我等了一会儿,把一袋苹果挂在她锁扣上,走了。后来听说,她天麻麻亮就跑到山下公路边等她女儿去了。好像每到过年,她都会跑到那里等几天。
说不清为啥,我常常想到那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