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八岁,村里来了一位木匠,大家都叫他老李拐,是隔壁镇黄沙堡过来的,快五十岁了,个头不高,腿脚不便,有一个假肢。然而,做木工是他的绝活,他做的木工质量特别好,有口皆碑,附近的村民都愿意花好价钱请他。
父亲也是好不容易磨破嘴皮子才请他为我家做沙发、木柜、水桶之类的。因此,他在我家一做就是一个月。
小孩们见他这么受人欢迎和尊敬,而且请他的人每餐都有鱼肉招待他,心里十分羡慕和敬佩。每次放学回来,我们就围着他转,看他锯木板,用刨子刨木头等等,好不神气。甚至他的假肢都给我们一种特别的神秘感,每次他换假肢的时候,一群孩子们总是围着他问这问那,他总是笑呵呵的。
那时,人们都喜欢问小孩长大以后做什么。有一天晚上,我跟几个小朋友来到村头的晒谷坪上,看着天幕爬满了星星,遐想着以后做一个什么样的人?这时,老李拐一下闯入了我的脑海里。我一下有了理想。于是,在湛蓝天幕流星划过天际的一刹那,我虔诚地许愿:将来我要做一个木匠,像老李拐一样神气和受人尊敬。
有一天晚上,老李拐和我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大家闲谈之余,老李拐突然问我:“伢子,你长大后想做什么样的人啊?”
“做木匠”我冲口而出。大家都笑笑,铁拐李笑得更开心。我后来想,他肯定是得意,因我的理想受到了他影响。可父亲却说:“你做木匠,那么懒,做梦吧?”那时,父亲觉得我能像铁拐李那样也是很不错的出路了。
大家笑完之后,铁拐李却慢慢变得严肃起来。“伢子呀,做木匠没出息的啊。要当官才好,不过要当官,就要好好读书。”
当时,“当官”到底是什么,我不是很明白,模模糊糊地觉得就像村干部可以在村民大会上讲话?或者是像乡里派出所来的人那样,别人见了他们都躲得远远的。不过,我想:“当官还是蛮威风的,那以后就当官吧!”这就改变了人生计划:就当官吧!
铁拐李的话,村人都是信以为真的,一则觉得他能干,二则有人说他会看相,算得很准。他曾好几次跟父亲说,我有官相,将来肯定是要做官的,要好好培养。
又是一天吃饭的晚上,铁拐李对我说:“伢子,以后做了官,还会认得我不?”
父亲抢着搭话:“要是有那一天,一定请你吃饭!”
“这可难说,做了官,哪里还认得我这平民老百姓”。
自此,我也认为我将来是做官的。因此,读书慢慢地格外认真起来。
读大一那年,我回到村里,又有人请他来村里做木工。此时,他已白发苍苍,密布的皱纹写满了沧桑,再加上腿上残疾,动作显得迟缓——在我眼里,再也不是我眼里的能人了,甚至在我心里暗暗地有一种鄙夷的味道,不过感激仍是不改。后来听别人说,老李拐的小孩不是很孝顺,所以这么大年纪了还出来给人做木工。不过,因为农村经济条件慢慢改善,家具之类的大多也是去商场买了,所以请他做木工的也就越来越少了。
这次趁着我回去,父亲出于对他的感激,特地请他来我家吃饭。席间,他不无自豪地对父亲说:“老张,我没说错吧。你这伢子注定就是要做官的。”父亲十分感激地敬了一杯又一杯,我也十分感激地敬了一杯又一杯。
他举酒杯的手有点颤抖。
时间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或许铁拐李言中了,我大学毕业后做了三年老师,然后继续读研究生,在国外辗转了一圈,接着就进了政府工作。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他理解的“做官”。
这十几年间,为了理想或者说是为了生计而奔波,尤其是父亲十二年前去世后,就没有在老家过过年了,每年回去总是在父母坟拜山之后便又匆匆南下,所以很多家乡的讯息都不了解了。
有人说,他已经不在了。我听后不禁怆然,他为我的人生算了一卦,可以说是算准了,却没有给我一个还愿的机会。
有时我在想,在那个蒙昧的年代和那个蒙昧的山村,要是没有老李拐传授父亲意旨说我将来是“做官”的,而且父亲和我都相信将来我是“做官”的,如今的我,是什么呢?
木匠,如老李一样?还是……
不得而知。只是每年的清明节,在父亲坟前酹酒三杯时,随着纸钱的青烟,也捎去了我对老李拐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