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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兵

黑网狙击
发表于 2022-06-11 03:26

1
桌上是打包好的草莓炼乳雪花冰,鲜芋仙当季新品,很好吃。是朋友前些天推荐的。徐欢买了一份,因为郑霖喜欢草莓味。他在犹豫怎么拿给他。
徐欢挠着头发,从一团乱麻的抽屉里摸出摘抄本。他最近更新了很多,纳博科夫的《洛丽塔》。眼皮上上下下翻动,他选定一句。用一张从美术生那里扯来的素描纸作底,一笔一划往上誊写。歪歪扭扭的字迹给人笔者身患肌无力的错觉。他烦躁地瞅了瞅,揉掉,又写,又揉掉,反反复复浪费掉好几张纸。看似专心刻着橡皮章的美术生忍无可忍,来不及抖掉粘在手掌老茧上的橡皮屑,“啪”的一声死死按住自己几近殒命的素描本,大骂:“徐欢你写情书啊磨磨唧唧的。”徐欢悻悻地缩回脖子,打消在甜点里夹小便签的念头,满脸阴霾看向窗外。
此时郑霖抱着足球从后门偷偷溜进来,或许是室内外温差使然,汗水又沾湿了他才换的衬衫。他蹲下来打开底层书柜,从堆得很满的杂物里挪出一小块空当把足球塞进去,趁着它滑出来前吃力地关上柜门。“嘭——”突如其来的动静打破自习的安静气氛,全班多数同学纷纷转过头。包括徐欢。窗外枝头上的麻雀被这响动惊飞,被打断思绪的徐欢不无幽怨地侧过来,见其制造者是郑霖,又不动声色地切换成与别人无二的疑惑和惊讶。
同桌梁筱筱将徐欢所有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就你这出息。”
她是班里为数不多的知情人,因此在这事上总带着一分“我什么都知道”的倨傲,也没少威胁徐欢帮她跑腿。徐欢佯作平静地看着她,内心想着当初特面善靠谱的一女孩怎么变成现在的毒舌样子。梁筱筱见他不搭话,带了点力气地拍拍徐欢的肩。后者有些吃痛,缓过神,只见梁筱筱秀眉一挑,语气得意:“大夏天的,听我的。冰沙准没错。”她眼睛亮起来,眨啊眨,眼珠子泛着狡黠。徐欢右眼皮猛地一跳,升起不祥的预感。每次梁筱筱使坏都是这个表情。果然,她径直忽略徐欢的黑脸,自顾自地说起来:“你看啊。他踢完球满头大汗,你从酷暑中送来凉爽,又是他喜欢的草莓味。这么体贴。他得多感动啊。然后你们俩的感情就跟这温度似的,蹭蹭蹭一天天往上涨。”
“欸欸,打住打住。”徐欢忙拿剪刀来剪掉她这颗炸弹已经点燃一截的引线,“梁筱筱。”他狠狠地喘了口气,“我也有你的把柄,可别太来劲。”
梁筱筱吐吐舌头,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嬉皮笑脸:“大丈夫宁死不屈。再说了,我可没你那么介意。”
操,他介意个什么劲?
徐欢暗暗骂着,鼓起腮帮子准备回堵她的话。梁筱筱用那双黑黑亮亮的眼睛悠悠盯着他,一如往常,却仿佛能将他洞穿。
徐欢刚刚提起的一口气闷闷地噎住。
他想着,还是介意的吧。也会,心虚的吧。
于是就没有再说话。
太阳越来越毒辣了,桌上的草莓炼奶和冰淇淋水乳交融不分你我,化得不成样子。徐欢首次反抗强权的斗争以半句玩笑话失败告终。他默默地坐回自己的座位,硬生生把好容易撑起的骨气咽回去。
夏日的高温透过校服外套打在内衬上,灼出一个又一个圆形的伤疤。
2
“郑霖,周末有安排吗?要不要一起去看《惊奇队长》?”徐欢搓着自己换下的袜子。脸盆咕噜咕噜冒着热气儿,他本就柔和的脸部线条被熏染的更加柔和。
郑霖拿着刚刷好的球鞋从他身后走过去,瞥一眼他的盆:“徐欢你真是朵奇葩,袜子穿一双洗一双,强迫症似的。整层楼哪个男的不是屯他个一盆月底统一处理?”
貌似郑霖并不打算回复他的邀约,徐欢也不再问,只是木然地盯着大盆里漂浮的孤零零的袜子,意外发现泡沫爆开的频率居然能够与自己的心跳引起共鸣。
郑霖不怎么安分地坐在寝室小铁凳上,捧着球鞋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水渍,蓦地想起来,朝着云雾缭绕的洗漱台,漫不经心地问:“徐欢你刚刚说周末要干嘛来着?”
也许是水声太大,站着的人没有反应。郑霖晃了晃神,心想无所谓了反正再喊也是徒劳,要紧的事他会再提。继而调回身子,塞上耳机,心无旁骛地摆弄起球鞋来。
徐欢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郑霖的话。他手里的动作停滞,顿时怔在原地大脑放空了好几秒,构思如何回答才不会显得刻意。组织完语言,他放下袜子,强忍住内心的躁动与局促,带着只有社会主义兄弟情的坦荡看过去。
此时郑霖正好将剩下那只的耳返塞进了右耳。
3
那天的天气很晴朗,徐欢记得清晰。明晃晃的太阳療人,他眼睛一直睁不开。
几个小年青兴奋至极的扛着自带的装备探头探脑。美其名曰踏青,不如说是正值青春年华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们为初春三月万物复苏的飞蚊送来第一顿鲜美的午餐。可惜这觉悟是到目的地后才萌生的。
徐欢脖子上挂着死皮赖脸向老徐同志求来的单反,走走停停拍拍,以至于远远落在大部队后头。他倒是不慌不忙,面对被车轮子撵掉半截绿浆迸泄的毛毛虫尸体都拍得认真。
蜿蜒逶迤的小径前方倒回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郑霖捎着寝室老大的命令小跑而来:“徐欢,跟上。老大叫你别掉队。”
他在徐欢跟前站定,稳了稳身形,扶着腰低低喘着粗气。半晌,他好像恢复了体力,抬眼与徐欢对视了一会,不怀好意地勾起嘴角,腾出一只手挑了挑徐欢的下巴,微眯着眼,整个人向前倾,凑近徐欢的耳朵,用含糊不清的气声暧昧调笑:“徐欢,你长得这么白净。要是被哪家山匪看上拐走了怎么办?”
一抹绯红迅速爬上了徐欢的耳垂,他不自然地避开郑霖的视线。在郑霖放大的既清晰又模糊的五官里,他看见郑霖的瞳孔如同一池干净澄澈的清泉,又如同一汪深邃不可测量的黑色潭水。
“徐欢,徐欢,你发什么呆?”
“今天的太阳,和那天一样的,是明晃晃的刺眼。”徐欢将目光从远处郑霖身上移开,缓缓擦拭着眼镜镜片,动作很轻。他声音也很轻,让梁筱筱想到垃圾箱里尸骨未寒的雪花冰,给人同样绵软而冰凉入骨的触感。
她在等他的下一句话。
徐欢敛了正色,露出一如既往的随意姿态来,懒懒地掀开三角形眼镜盒,将眼镜搁进去。借助惯性仰躺回椅背,虚着被光线刺激得无法睁开的眼,视野内一切物事都被压缩成一条窄窄的白线,“对啊,就在那天。他让我彻彻底底认清了,我其实是个同性恋。一个觊觎自己室友的,恶心的同性恋。”他撇撇嘴,耸了耸肩,伸长右手往桌上探,用力盖上磁石吸口的眼镜盒。太阳光透过盒子盖上前越来越小的缝隙从镜片上反射,锐利地插进徐欢同样锐利的瞳孔中,和着磁石碰撞发出的清脆的声响,淹没在徐欢逐渐关合的感官里。
4
徐欢终于把郑霖约了出来。可电影开场前,郑霖却失约了。
他靠着自助取票机,捧着热乎的大份爆米花。面无表情地点开新收到的短信。
“来信人:郑霖Jamie
抱歉啊兄弟,我奶奶突然晕倒了。家里没人,得陪着老人家在医院,来不了了。下次请你吃大餐赔罪啊。”
短短几十个字,徐欢读了一遍又一遍。他沉下脸,将屏幕摁熄塞回裤兜里。抱着几乎要挡住视线的爆米花,神色淡漠的去前台取走订好的两杯可乐,一只手端一杯,姿势别扭。
他独自排在验票队伍的最尾端。
黑压压的脑袋一个个减少,轮到他站到检票小哥身前,“请出示您的电影票。”徐欢没吭声,冷不丁地将两杯可乐放到检票台上,木板与塑料杯底撞击引起内里黑色液体波涛翻滚般的猛烈激荡。他冲着小哥笑笑,从胸包里掏出两张电影票来,只抽出其中一张递给检票小哥。
紧接着,他在小哥疑惑不解的目光的审视下,将剩下那张电影票,一下一下撕了个粉碎。
做罢,徐欢接过票根和3D眼镜夹片,端起两杯可乐,步伐极稳地踏进放映厅铺天盖地的黑暗里。
寻得座位后,徐欢将郑霖的短信截图,抄送给自己的情感特聘参谋梁筱筱。
没过一会,屏幕亮起来。草绿色的微信默认主题在昏暗的大背景下尤其显眼。
-“徐欢,你是不是该考虑考虑放下他了?”
-“我也想。”
-“可是我觉得他好像已经察觉了。徐欢,他不可能接受的。”
-“明明我瞒得滴水不漏。他不会发现。”
-“我知道你听不进去。可是。徐欢。你最好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我的建议。”
对方的一本正经让他感到没来由的恐慌,他觉得压抑喘不过气,赌气似的重重敲字,像一个向妈妈索要棒棒糖未果摔门撒气的幼稚小孩:
-“你平时都是撮合我们的,怎么今天偏偏和我对着干?”
信息发送的同时,电影突然切入了一个长达十几秒的纯黑色长镜头,整个影厅陷入屏息的自我放逐中。在这漫长的十多秒徐欢的世界静谧了。他感到自己的胸腔潮状起伏,像是住进了那条混沌时期诱惑夏娃吞下苹果的毒蛇,在他血腥四溢的胸腔内恣肆穿行,搅乱了他意识与器官的联结。无法操纵自己的肢体,更无法触碰到自己脉搏的跳动。
待到幕布重新亮起,梁筱筱的微信头像也重新开始跃动,一闪一闪,仿佛他再次找回的脉搏:
-“好吧。老实告诉你——”
徐欢体内各处的血液疯狂上涌,聚集,凝固。最后定格在他的大脑皮层,梁筱筱发来的后半句话的投影上:
-“好吧。老实告诉你。徐欢,我刚才在男舍楼下遇见了郑霖。”
5
“徐欢,说好要赔罪的。说吧,想吃什么?哥请你。”
电话里是郑霖熟悉明了的嗓音。面对他热情洋溢的邀约,徐欢却奄奄地提不起劲,瓮声瓮气地应:“你定就行。”
“那可不成,上次是我放你鸽子。得以你为中心。”
徐欢用枕头捂住脑袋,好像这样就可以什么都听不见。可脑海仍然萦绕着与梁筱筱的对话。
他觉得自己的后脑勺被梁筱筱生生戳开一个小洞,外界的高压争先恐后往里边钻,使他的大脑容量饱胀,抵至极限。他翻来覆去地想。想郑霖是不是察觉了,想郑霖是如何看待他的,想郑霖会不会认为同性恋非常恶心,想阳光正好的那天,郑霖半认真半玩笑的暧昧靠近,到底是不是一场刻意的试探?
“徐欢,你怎么不说话?徐欢?”
徐欢被郑霖的呼喊恶狠狠地扔回现实,提醒了他得先应对眼前的事。徐欢空洞地盯着被他揉得不成样子的枕头,沉默。良久,他莫名其妙地笑了,半阴半晴的语调传入另一端郑霖的耳朵:
“那就下午五点,华联鲜芋仙吧。”
兴许是放假的缘故,平日里人满为患的店面冷冷清清。
郑霖穿着一套以深灰色为基调的休闲服。他还记得以前和徐欢一起逛摄影展时,徐欢拿着一张偷拍他的拍立得照片,啧啧赞叹他穿深灰色的衣服很好看。
四下无人。他抬手看了看表,四点五十五分。他早来了五分钟。
这次,他是下定决心要和徐欢好好谈一谈的。
分针一点一点往十二靠拢,却依然见不到徐欢的影子。他纳闷,想要给徐欢打电话。不出意外的,对方无法接听。
五点整的时候,服务员从前台向他的座位探了探脑袋,又端来一碗新做好的草莓炼乳雪花冰,从围裙里摸出一张照片比对几番,对郑霖说:“四点半有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点的。叫我五点的时候端给照片上的灰衣服男孩。”
郑霖凝视着碗里晶莹反白的冰渣,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五味杂陈席卷而来,将他冻在原地。他喊住正欲离去的服务员:“他有说什么别的话吗?”服务员摇摇头,疏离地笑,礼节性地回答道:“为保持口感,请尽快食用。”
郑霖趁着机会反应极快地抢走她手里的照片。
曝光严重的拍立得相纸。穿着深灰色休闲套装的男孩笑得青涩腼腆。用金属马克笔摘下的句子字迹歪歪扭扭。是纳博科夫的《洛丽塔》。
“我爱你,我是个怪物。但我爱你。”
愈来愈深的天色落入徐欢愈来愈深的瞳孔里,映着斑驳的三色指示灯和华联商场楼的大广告牌。他抬起头,五彩的光点在他的视网膜上交相辉映,蒸腾覆盖起一层薄薄的水雾,就像一场盛大又不真实的幻梦。而所有被囚在这场幻梦中的人都是逃兵,挤破脑袋妄图出去。却是谁也无法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