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大中国,四季分明,民淳俗厚。大江南北虽已呈现出工业化的迹象,但人们的生活依然遵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老天律。城乡间时不时也会笼罩着昏沉沉的阴霾,但那是自然界吐故纳新出的无机混合体,尽管浑浊,但不会影响人们的健康肌体。而处在这个时代的青春男女,则像淮河两岸的一汪汪清潭,纯静而深邃……!
(一)
一九七六年的春节还未过完,我多愁善感的少年思绪里,竟怀想起刚刚别离的童年故地来,跟随父母搬到城区已有几年了,年少的懵懂仍在认知着新的世界,却还没有闲暇回顾一下儿时的土地。这不意间的悄然一动,竟抑制不住昨晚魂虚梦绕的纠结,于是,一大早和妈妈打了个招呼,就骑上自行车,向东一路奔去。
童年的故地其实不远,距城区也就大约30多公里,那里是一个地势舒缓阡陌纵横的劳改农场。前些年,爸爸在那里当管教干部,我们举家随往,于是,童年就深深地印在了这块土地上。
故地重游,那看似平凡的沟沟坎坎,一草一木,在我脑海里都是梦的记忆。看到那闲散的牛羊鸡鸭,闻着那久违的泥土芳香,这城外苏醒的春野,竟使得我情景交融,攸然陶醉。儿时的伙伴,还是像从前那样忠实,形影不离地陪伴着我,一起在田边屋角努力地寻找着童年的痕迹。
大年下里,家家储备丰盛,邻里童叟们热忱相邀,我走东窜西,品味百家,过得逍遥自在,满面红光。
了却梦愿之后,我挥别童年,心满意足地踏上了归程。
七六年的冬天特别的冷,但春天来的早,大年初四即是春分。骑行的路上,淮河边时不时刮过寒峭的风,但在阳光的沐浴之下,却不感觉刺骨,反倒使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远远地,我看到了长长的淮河大桥,油然想起炎炎夏天里趁着大人午睡,偷偷溜出来在桥墩下挖泥鳅的情景,童年的往事又在脑海里活跃起来。
车行桥头,我停了下来,目光顺着曲曲婉婉的大河,向远方深情眺望,顿觉长空开阔,赏心悦目。
脚下的道路,是连接市县区间的省际公路,平时机动车就不多,又正值人们阖家过年,整个大桥显得空旷阔宽。我望了望寂静的桥面,有一种想腾空飞过的欲望。
“小伙子!这离市区还远吗”?
我闻声收起思绪,转过头来,看到一位两鬓已经发白的中年人立在身后,连忙答道:“还有30多里呢”!
“噢!这么远呀”!
中年人自语完毕,略一思忖,转过身去,向不远处招了招手:“娇儿,在这歇会吧”。
我顺着中年人招呼的方向,看到一个女孩孤自伫立在路边。
坦率地讲,作为中学生,虽曾遇到过众多让我心仪的女孩,但从望见她那第一眼起,就被她特有的恬淡气质征服了。
她静静伫立在路边的一棵白杨树下,可能是走了较远的路,白皙干净的椭圆脸上透着浅浅的红晕,特别是她那一袭可体的蓝色中山装,衬在修长的身上,在暖暖的艳阳之下,显得整个人亭然玉立,沉静大方,焕发出让人无法拒绝的青春气韵。
女孩闻声,弯腰掂起一个退色的浅黄帆布旅行包,轻盈地走到中年人身边,然后轻声问:“还远吗”?
中年人答道:“估计要走到下午了”。
女孩微微皱了下眉头:“爸!您坐下歇歇吧”!
说完,她并没坐下,而是走开几步,孤自立在桥头,若有所思地遥望着远方。
中年人就着桥头的台阶坐了下来,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铁盒,铁盒里放着裁好的纸条和烟叶,他很熟练地卷出一支,默默地抽了起来。
看着父女俩进入了无言状态,我觉得自己再呆下去显得很无趣,于是,又骑上车子,继续前行。
不知怎地,重新上路之后,我过桥前的陶然自得就像一缕烟云,转瞬间就消失无踪,一种莫名的忧郁渐渐在心头弥散开来。那中年人默默抽烟的愁绪,和那蓝色中山装女孩的忧容,时不时在我眼前晃动。不知是怜悯,还是担忧,在复杂的情绪弥漫中,我的脚踏渐渐沉重起来。
要上坡了,我心中一片惘然,只是机械地蹬着前行。
忽然,好像是有一种心灵感召,或是一种良心驱使,我毅然转过车头,折返而去。
不一会,就看到了这对父女,父亲在前面走着,女孩掂着包后面跟着,俩人没有言语,只顾埋头大步往前走。
我倏地把车停在了他们面前, 不待他们答话:“大叔!我送你们”!
大叔愣了一下,看了看我,然后慢慢地舒展了眉头,会意的一笑:“小伙子,不会耽误你的事吧”?
当我正视大叔的瞬间,察觉到他尽管很憔悴,但目光如炬,炯炯有神,眉宇间含有一有种穿透力。他的言语不多,但动作干练,似乎能感觉到他内心潜藏着一种坚毅。
按照大叔的建议,我载他先行,然后再接女孩。
上路了,可能是比较满意自己的冲动,我带着大叔,蹬的特别卖劲,即是一个缓坡,也能一气冲顶。
骑了一段,好奇心的驱使,我不由地问道: “大叔!听口音你们不是本地人呀”?
“我祖籍是东北的”。大叔慢悠悠地答道。
“过年看亲戚吗”?大年下,冷清的马路上出现了两个孤旅的外地人,我觉得应该是个意外。
“小伙子,想听实话吗”?不知怎地,大叔卖起了关子。
听他一说,我更加好奇,于是幽默了一句: “你不会是台湾来的特务吧”?
大叔听我这么一问,爽朗地笑了两声,尔后缓缓地接着说道:
“小伙子,实话给你说吧,我和特务差不多,我是刚从大狱里出来的,你害怕吗”?
客观地讲,要是一般的人听到这话,可能心情会很复杂。可我是从小在劳改农场长大的呀,见惯了众多的犯人,日常的耳濡目染,倒不觉得犯人有什么可怕。记得那时的监狱,犯人们白天排着队出去农作,也就是一个管理干部跟班,连枪都不带。到了晚上,值班干部把一扇摇摇晃晃的木质大门一锁,也就万事大吉了。更让局外人惊讶的是,有时候我们在大院里玩累了,顺势往犯人们的铺上一歪,就进入了梦乡。到了半夜,大人们发现床上少了孩子,就会找上门来,当看到我们呼呼大睡的样子,也不再理睬,而是不动声色地转身而去。
大叔见我好一会没有吭声,也许是认为我有些顾忌,或许有些不爽,就又补充道:
“你不用害怕,我不是反动派,前几年组织上对南下干部政治审查,因为解放前我搞过地下工作,涉及到几个牺牲的同志,有些问题无法说清楚,就被关了几年。现在出狱了,女儿是来接我的。你要是想确认的话,可以给你看看释放证明”。
我见大叔有些误会,就连忙说:“大叔,没事,出来就好,出来就好”!
话长路短,不觉得怎么的累,翻过最后一个缓坡,就远远地看到了城郊的5路公交站牌。
这时候我心里没有将大叔送到的轻松,而是担心起那个女孩来,我似乎看到了她那焦虑的眼神。于是,我对大叔说:“前面公交站不远了,您先慢慢走一段,我抓紧去接你女儿”。
自行车上载过人之后,再骑行就会倍感轻松,回接途中,我脑海里总是无法抹去这个女孩伫立的蓝色倩影,朦胧中感觉有一种淡淡的青春交融。
我骑上一个高坡,远远地看到了她。在已经西斜的阳光下,在坡下平坦笔直的大路上,只有她一个人掂着旅行包在默默地走着。她那一身天蓝,衬在辽阔舒展的大地上,显得那样幽美和静谧。
待骑到她的近旁,我优雅的转了一个弧,用一只脚垫着地,停在了她的面前。四目相视,她腼腆的对我微微一笑,然后抱着旅行包,一声不响地坐在了后架上。
再次上路,我感觉肢体有些生硬笨拙。说实话,这是我有生第一次带着陌生的女孩在骑行。彼时,女孩子的青春靓丽,在我们这些刚刚萌动的少年眼里,宛若蒙着神秘面纱的神圣,平日里,她们的一举一动,都会撩动钟情者们的浮想联翩。此刻,这个散发着青春气息的姑娘与我贴身而行,我有些心慌意乱,感觉到有一种莫名的惶恐,又有一种像梦一样的虚幻缥缈。
一路上,除了耳边的风声,和车轮下的沙沙响。我们俩没说一句话!
太阳西垂的时候,我骑到了车站。大叔看到了我们,脸上堆满着慈祥的笑。
我还没把车完全停稳,女孩一个踏步,就轻盈地跳了下来。
我没下车,用一只脚点着地:“大叔,我走了”!
大叔看着我,明亮的眼眸中充满着温馨。他走过来,一只大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缓缓地说:“小伙子,你很诚实,谢谢”!
说完,他没有将手立即放下,而是在我肩膀上抓牢摇晃了一下,接着说道:“我准备调回原籍,如果你将来有机会到东北的话,欢迎到春城找我们,我相信咱们有缘份”!
说完,他递给我一张卷烟用的纸条,我看到白纸上写着一首诗:
春城南湖桥
桥头夕月照
客问君归处
聆波柳枫娇
我收起纸条,扶正车把,顽强地保持着男孩子特有的自尊,没有再去看那女孩儿一眼。待我欲将起步时,只听她轻声一问:“你叫什么”?
“毛毛”。不知何故,我竟脱口说出了我的乳名。
说完,我没有再回头,拔身而去……!
(二)
少年的岁月,是半醉半醒的,朦朦胧胧,懵懵懂懂,还没等看清眼前的混沌世界,时光已经进入到了一九七八年。
此前,随着那四个人物的消失,百姓们也跟着欢腾了一阵子,但兴奋之后,还是过着和往常一样的日子,只不过平和之中,又隐隐的感觉到大地有种无形的潮动,民间似乎又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这年的春节里,我下乡插队快两年了,人生第一次有了孤身飘泊的体验,感触最深的是离开母亲后对家的思念。于是,从大年三十那天起,我没有再出去疯跑,而是懂事的和妈妈呆在一起。
初三的上午,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聚在一起包饺子。家里有个习惯,饺子包完大半时,就开始烧水下锅,剩下的,由妈妈慢慢地收尾。
老爸把饺子煮熟了,我们兄妹们先一人一碗。我天生喜爱饺子,一边津津的吃着,一边静静地想着心事。突然,牙齿一震,咬着了一个硬块,我连忙吐了出来,看到的是一枚两分钱的硬币。
“钱怎么掉馅里了”?我一脸的不满!
看到我的神情,妈妈开怀地笑了:“毛毛今年要走运喽”!
于是,大家都明白了妈妈的用意。
妹妹见状,仰起头思索着:“今年厂里要招工,二哥是不是要回来呀”?
听妹妹一说,家人们个个七嘴八舌地发表着高见,简陋的平房里洋溢着一片温馨。
我没有顺随他们的话题,只是埋头慢慢吃着饺子,我有我的心思。
待到饺子快要吃完,我抹了一下嘴,眼光转向父亲:“爸!听说过完年要开始征兵了,是不是先给陈叔叔打个招呼”?
“当兵”?妈妈一下愣住了。
半晌,她拿起小炊帚,默默地扫着案板。我发现,妈妈的眼眶在泛红!
不出所料,春节过后,我们刚返回公社,征兵的传言就在各个知青点散发开来。当兵!在那些年是一个火辣辣的字眼,每一条相关的信息,都会刺激得男生们热血沸腾,两眼放光。要知道,军人,那可是七十年代少壮们最高的境界啊!
可兴奋之余,每一个人都会陷入深深的忧虑。我十分清楚,相对于诺大的知青群体,那寥寥的几个征兵指标,对于绝大多数的后生们来说,犹如天上的月亮,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关系!
但一条好消息让我喜出望外!大队老支书亲口告诉我,报名年龄即日新规,由原来的上限24周岁,下调至20周岁。我悄悄一掐,自己只差半年20岁!这意味着我的录取顺序立马顺位到了最前卫。妈妈哟!这平着脑门的一刀,削的我欣喜若狂,心花怒放!
看着老大哥们垂头丧气的样子,我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纵情高呼了一声:“毛主席真的万万岁”!
报名,推荐,政审,初检,环环相扣,步步惊心。终于,我闯进了最后一关。
我和几个后生,被脱得赤条条的站成一排,立在了军医和地方要员们的面前。伸臂,弯腰,下蹲,跳跃,这白花花的风景让各路大侠们看了个底透儿。
折腾完毕,和善但不失威严的军医脱下乳胶手套,不知大脑哪根电路突然增压,指着我对面前的一排大员们说:“这家伙的体形,属于亚洲人种的最佳比例”。大员们听他一说,眼睛齐刷刷地聚向我的裸体,严肃的表情竟呵呵的乐了起来。
我一阵激动,要不是当时光着腚,真想扑上前去,对着军医的腮帮子狠狠来一口!
集中,教育,洗理,换装。几天下来,我的形象有了解放军的坯子。
四月三日,我给家里发了一份电报:“明上午,火车站”。
第二天早上,县城里锣鼓喧天,红旗招展,送兵的卡车一路高歌向市区火车站进发。我坐在车上,看了看满车的碧绿和胸前的红花,又望着渐渐远去的贫瘠土地,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这里是我踏入社会的处女地,风雨相伴,蹉跎两年,我要走了!别离了曾经无私关爱我的父老乡亲,留下了还在苦苦等待的兄弟姐妹!他们都在期盼,期盼着像我一样走出去,走出贫穷,走入希望!更让我无法释怀的,是离别的那个晚上,几个老知青在旷野上啕号大哭的情景。
我不知道应该感谢谁,短短的两个时光轮回,自己就化蛹成蝶,人生蜕变,恍惚是在梦境。看着眼前眉飞色舞的绿色战友们,我的内心自然豪迈,但也真切感受到了人生的残酷和庆幸!
“好好干,不枉人生”!我暗暗叮嘱自己!
下车了,新兵们排队进入站台,通道两边全是送行的人群。我看到,平时把关甚严的进站口竟然全部敞开,让送行的人们随意出入。我们在月台上整队站定后,带队首长给了十分钟的就地接见机会。
我看到了妈妈!
春节过后仅仅一个多月,妈妈显然苍老了,尽管她露着笑容,但我能清晰地看到她脸上隐隐的泪痕,和感受到她内心深深的别子忧虑!
我走到妈妈身边,努力地表现出很阳光的样子,希望妈妈高兴一点!
“妈”!
我这深情一唤,妈妈眼里随即涌现出了泪花,可能是怕影响我的情绪,她又连忙低下头,顺势拿出几个煮鸡蛋,连同十块钱塞到我的军用挎包里……
“集合”,排长一声命令,亲友们很配合地向两边退开。
妈妈急忙抬起头,哽咽了一句:“毛儿,要听领导的话哈”!话没说完,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大滴大滴落了下来!
趁着妈妈低头擦泪的瞬间,我一溜小跑,回到了队列……
新兵们上了闷罐车厢,我们按照班长的指令打好地铺,席地而坐,正式开始了军旅生涯。
车动了,我急忙趴在地铺边的一个小孔往外看,发现军列是在往北开。
一路上,带兵干部们没有给我们下达新的指令,新兵们就使劲折腾着兴奋,相互间在地铺上施展着各种小游戏和恶作剧,玩的不亦乐乎。当玩的再无新意时,我就无聊地趴在被褥上,从小孔里观察着站牌,发现军列一直是往北往北……
第三天的后半夜,我毫无睡意,眼睁睁地听着车轮与铁轨有节奏地撞击声,盘算着要给妈妈写第一封信。突然,听到连长一声断喝:“全体起床,打好背包,准备下车”! 顿时,车厢里掀起一片喧杂和翻腾。
待车停稳,班长“哗”的一下拉开车门,新兵们像开闸放水一般,源源不断地从车门跳了出来。
在车上晃了三天,重新踏上了坚实的土地,我使尽抖了几下身肢,深深呼吸着黎明前的清新,立马感觉到通体舒畅,神清气爽。
把身体活动开了,我理了理军衣,抬起头,仰望着已经微微发明的天空……
突然,我神情一怔,心跳加速,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大楼顶端的霓虹……
“春城”。
(三)
春城,不负其名,确实是一个被裹在绿色丛中的北国城市。除了冬季,三季常青,满目翠绿,姹紫嫣红,加上诸多的典雅建筑点缀其间,显得优雅端庄,风情万种。
我所在的空军飞行部队,就位于城区不远的郊外。
经过严格的军训操练, 几个月下来,一大群心高气傲落拓不羁的新兵蛋子,被老兵们收拾的规规矩矩板板正正,渐渐显示出有模有样的军人姿态来。
新兵连里,大体量的昼操夜练,脑子里始终有一根綳紧了的弦,满满的紧凑没有任何溜号开小差的空间。菜鸟们也很配合,为了讨个好印象,个个争先恐后不甘落后,卖力地展现着自己。因此,在军营初期,我们称得上是一群没有私心杂念的纯爷们。
前几天连里举行了会操表演,又有几位陌生的首长来溜达了几圈,之后,我悄然察觉新兵连管理有些放松,所在的老兵班长也不再天天盯着我们,还会时不时的让我这个新兵副班长单独组织活动。我暗自嘀咕,新兵过关了,可能要分配下连队了。
一个后半夜的黎明时分,轮到我在偏僻的弹药库站岗。接班后,我按照条例巡视几圈后,没发现什么异常,就收起枪立在一个护坡背后小憩。
夜幕深沉,星光闪烁,万物朦胧,天地俱籁,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一波清风吹过,远处传来了若隐若现的鸡鸣回声。我把目光向天际扫去,不自觉地停留在了市区的一隅朦朦灯火处……!
徐徐地,那个伫立在桥头的,身穿蓝色中山服的女孩儿,好像电影里淡出的镜头一样,在我脑海里慢慢显现出来……
春城南湖桥
桥头夕月照
客问君归处
聆波柳枫娇
……!
分配到连队不久,我对这个兵种有些失望。偌大的军营,说是一个部队,倒不如说是一个大工厂。我们这些兵,没有武器,没有军号,更没有刺杀射击硝烟弥漫,每天忙碌的,只是按部就班的后勤维护和保障,说白了,其实就是一个穿军装的工人。
我天生精力旺盛喜乐好动,融入军营生活之后,日常的波澜不惊和闲散的工作环境,自觉憋得难受。于是,为释放过剩的精力,就每天提前一小时起床,在机场上跑起步来。
晨跑,其实是很浪漫的,机场跑道辽阔无垠,隔离带沾着露水的鸟语花香,加上周边的静谧和无扰,奔跑起来很能衔接地气,一阵汗流浃背下来,整个人从里到外会感到焕然一新。
也许是过于浪漫,我在某一天的奔跑中,又油然地想起了她……
部队的日常虽然像个工厂,但管理却是军事化的,军纪如山,令行禁止,不可超越雷池一步。其中,私自外出和接触异性是严格限制的,特别是对于我们这些刚刚入列的新兵,更不例外。所以,入伍快一年了,春城的大致模样还在云雾之中。至于强烈的寻觅欲望,只能深深地隐藏在心底。
但是,青春荷尔蒙的躁动,无时不在扰动着一颗至爱的心。
忽然有一天,我偶然发现营区一隅的铁丝网上,不知被谁扯开了一个洞,洞外不远就是通往市区的干道。于是,一个大胆计划了然于胸。
我喜爱晨跑,连队领导是知道的,指导员除叮嘱切莫干扰他人休息外,并没有给我规定奔跑的路线,这就是机会。
第二天清晨,我蹑手蹑脚地爬起来,瞅着四周没人,一个闪身就钻出了铁丝网,然后顺着公路朝市区方向跑了起来。
这条道是部队的专用公路,平时车辆不多,一大早就更显冷清。我在路上大步地奔跑着,感觉除了时不时飘来的农家粪肥味道外,与机场跑别无二致。我算计着时间,尽可能地向前跑,目的只有一个,先找到“南湖桥”!
预跑时间过了一半,路上竟然没遇到一个人,我无奈地望了望已经清晰可见的城区轮廓,为保险起见,只好先断然折回。
此时,太阳即将升起,霞光已经散开,田野上一簇簇淡淡的白雾无声地缥缈着。
在我折返途中,远远地看到有一个小伙儿迎面跑来了,我俩越来越近,当我们交汇时,四目扫望,他做了一个鬼脸。
此后的岁月里,奔跑中相遇的这个小伙儿,成了我的知己!因为他比我大三岁,我称他为“老宋”。
老宋,当地人,在部队,他是军工身份。
我喜欢上了他的豪爽豁达和坦诚直率,几番接触下来,两人的友情逐渐进入了佳境。
在一个落日余晖中,我俩晚饭后一起散完步,又坐到了跑道隔离带的草坪上,并且,有了一番看似随意的对话。
“你知道南湖桥吗”?
“南湖是春城的景区,在湖东的水湾处有一座古桥,名叫南湖桥”。
“你对那一带熟悉吗”?
“还可以吧,小时候在那划过船,冬天凿冰窟窿逮过鱼”。
“能不能帮我打听个事”?
“没问题,我二姨就是那居委会主任”。
春城南湖桥
桥头夕月照
客问君归处
聆波柳枫娇
回连队的路上,这首诗在我心头变得清晰起来,我仿佛已经站在了南湖桥上,远远地看到了湖的对岸,在那垂杨柳下,站着一位身穿蓝色中山装的姑娘……!
(四)
军人天生的做派就是雷厉风行。
在我和老宋谈话不久,他不知是怎么磨叽的,竟帮我在班长那破天荒地请了半天假。
一大早,老宋已经准备好了两辆自行车,我们俩一人一骑一溜烟地出了营房。
仲秋时节,东北的早上已有了浓重的寒意,但青春的火热,把我燥的热血沸腾。就像两年前的那个早上,田野的风虽不失寒峭,但由于艳阳高照和满怀憧憬,骑行起来,并不觉得刺骨,倒觉得有种神情爽然。
这是我进入军营后的第一次单飞,笼中的鸟儿回归了大自然,眼前的世界竟是如此的亲切和新奇。
穿过了喧闹的市区,我们转入了南郊。渐渐地,眼前鳞次栉比的建筑群稀疏起来,街道两边是一派绿意盎然,时不时出现的林中小区,隐落在高大浓密的绿荫中,宛若山野般的静谧和安祥。我跟着老宋边骑边看,心中不由地赞叹这天造人合的水木清华!
忽然,道路一转,眼前跟着一亮,顿感清风习习,天高地阔,一片烟波浩渺的水面出现在视野里。
南湖到了!
老宋自顾自地骑在前面,我紧跟着他拐上了东岸的湖滨大道,不多会,远远地望去,一座长长的古朴石桥出现在湖面上。
“前面就是南湖桥”,老宋回过头来招呼了一声。
我跟着他顺着湖滨岸边的人行道,上了桥面。在桥上,我俩下了车,一边遥望着清波荡漾的湖面,一边推着车子往前走。
要下桥了,我看到桥头右侧的半岛上,是一片古木环绕的老建筑,碧瓦朱檐虽然老旧,但幽静中仍不失昨日的峥嵘气势。
老宋领着我在一个四合院的大门口停了下来,立好车子,我抬头仰望,门檐上方立着一块鎏金横匾:“夕月照”。
随着老宋一声“二姨”!我们跨进了居委会主任的办公室。待到坐定,胖胖的二姨倒了一杯水,笑眯眯的看了看我,然后对着老宋:“看看人家,穿着军装多帅气,哪像你整天的连身工作服都穿不成样,咋给你说媳妇呀”!
老宋咧了咧嘴:“嘿嘿,没有媳妇,就让我妈天天找你”。
“嚯!还讹上我了啊?今后再埋里埋汰的,没门”!二姨快人快语,说话像一串珠子落地般的利落。
说完,二姨又把目光转向我:“小宋对我讲了,说你要打听点事儿,在这别见外,有话对姨说,能帮一定帮你”。
我见状,赶紧从口袋里拿出了那首诗。
二姨看后,略加思索,对我一板一眼地说:
“这首诗,是解放前中共地下党的联络暗号,故事就发生在我们这儿,据说在一次联络接头时中了埋伏,牺牲了几个同志,解放后就成为了一个悬案”。
听二姨一说,我有些纠结,犹豫着是不是把路遇大叔的事说出来。
二姨看我有些捉摸不定,关切地问:“你打听这首诗做什么”? “我,我想找个人”。终于,我打开了心扉。
二姨听我一说,面露难色,好像自言自语道:“解放后,当年的参与者都分流到了各地,你没名没姓的,上哪找呀”?
我惘然若失,没了主意,只好用乞求的眼光看着她。
二姨仍在凝眉思索,突然,她把手掌往桌子上一拍:“对了,我们单位有一个孩子的父亲,曾参与过地下党的活动,你不如去打听一下”。
说完,不等我答话,她起身走到门前,朝着对面的办公室喊道: “阿娇,过来一下”。
随着呼声,对面办公室闪出一个女孩,二姨靠近她悄声说着什么。一俟说完,这女孩儿向屋内瞄了过来……
顿时,我俩都愣住了。
“毛毛”!她脱口而出。
……
一条幽静的小路,忠实地陪伴着湖岸曲曲弯弯地伸向远方。小路靠水的一侧,是一排粗壮茂盛的杨柳树,树上垂下的浓密枝条,就像姑娘们的长发,随着轻风在飘舞。
我们俩顺着这条湖滨小道,肩并肩默默地走着。由于相见过于突然,双方都没思想准备,一时不知说什么为好。
“你怎么找到了这个地方”?许久,她开口轻问。
“你爸爸给的那首诗”。我喃喃答道。
“诗里没有名字呀”?她侧过头,似乎瞥了我一眼。
“诗里有意境”。我向远方的湖面扫了过去。
“意境里能找到人”?
“这应该去问你爸呀”!
这一问一答,言从字顺,心有灵犀。阿娇听罢,莞尔一笑,有些僵硬的空气也随之轻松起来。
我曾经多少次设想过,如果真的见到阿娇,应该怎样去刻意展示自己,或以什么方式表现出自己的稳重与成熟。但今天的相遇,竟如此的浑然天成,展现了一个真真实实的自己。但我心里也非常忐忑,她的境况我一无所知,这位正处在恋爱季节的姑娘能接受我吗?
阿娇没有变,看上去还是那样沉静矜持,散发着一种天然的青春丽质,尽管蓝色上装换成了白色衬衣,但仍给人有一种仪态万方的清秀淡雅。
走了一会,阿娇好像思索就绪,她抬起头,一改先前总是羞涩的眼神,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直视着我:“毛毛!两年不见,你长大了”!
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相视女孩子温情的眼睛,我有种一闪而过的紧张,没敢去迎合,而是仰起头看着树上的枝叶,回应道:“你好像一点没变”。
阿娇似乎看懂了我的羞怯,随即转换了话题:“过去我从不相信什么冥冥虚无,这次又遇见了你,怎么感觉世间真的有缘份呀”?
“只要用心,就会有缘”。平时不爱咬文嚼字的我,不知怎么蹦出了这句有些哲理的话。
……
折返的路上心情已在飞翔,水面上荡漾起了层层粼波,一群水鸟不知从哪里飞来,落在了起起伏伏的波浪上。
快到“夕月照”时,我远远看到老宋站在桥头不时地看表,就赶紧向她说明了部队的纪律。
阿娇思忖了一下:“既然你读懂了那首诗,说明你很有悟性,都说缘分是修来的,你既然出来不方便,咱们就先写信吧”!
……
回部队的路上,没有了寻觅中的迷惘,眼前的一切景物都是那样的清晰美好,蹬起车来感到秋风拂面,心花怒放,稍不留意,竟把老宋甩得老远。我偶尔回头,看到了老宋的驴脸有点拉长,赶紧放慢了速度。
老宋追了上来,他用小眼狠狠瞪了我一下,然后心存不甘地仰天一声长啸:
“苍天呀!我当了一个好大的电灯泡哇”!
(五)
南方来的新兵蛋子们,没想到东北的雪飘得这么早。
进入十月,秋天还在不紧不慢的走着。一个平淡如水的下午,我忙完了手头上的活,不经意朝窗外看了一眼,竟发现雪花在飞舞。
“下雪了”!我一声惊呼!
听到我的喊声,没在东北呆过冬天的菜鸟们,一蜂窝地涌到了外面,个个仰起脸,感受着天空的新奇。
雪,我们家乡也有,可那是寒冬腊月的东东,昨日赏秋,今日看雪,隔天两季,我们充满着欣喜。
“真浪漫”!一哥们来了情绪。
望着飘飘洒洒的细小雪花,我确实感觉很浪漫,怡然之中,脑海里却映现着黑白两色的南湖冬景。
“再过几天让你们冻掉了下巴,哥们儿就知道啥叫浪漫了”。一个油条老兵望着我们,悻悻地嘲弄了一句。
古人云:冬飘早雪,天道兆丰。
飘雪后没几天,老天真的好像懂得人意,我收到了阿娇的来信。
瞅着旁边没人,我小心地扯开信封,抽出叠成飞鹤状的信笺,一行简洁的清秀女书映入了眼帘:
毛毛:
爸爸想见你!方便时可来。
娇
信,简洁。字,不多。我已足矣!
稍后的星期天,看看部队没有大的动静,我没再惊动老宋,一个人找了辆自行车,悄悄地溜出了营房。
按照上次见面时,她好像随口说出的地址,我不费周折地摸到了大林后街52号,然后顺着巷口的一个木质楼梯,吱吱呀呀地登上了二楼。再然后,敲开了右手边上的一扇门。
开门的是阿娇,他好像就知道我来似的,朝我一笑,对着里屋:“爸!毛毛来了”!
随着喊声,只见大叔腰上系着围裙,不慌不忙的从里屋走了出来。他看到我,高声道:“啊!南方来的同志,欢迎欢迎”!说完,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看到大叔体态已经恢复,神情矍铄,面容没有了忧郁,多了份红润。
待我坐定,大叔没急着说话,还像两年前在公交车站那样,端详着我,对我露着慈祥的笑。
“我说过嘛,相信咱们有缘分,”!大叔点着头来了一句。
“当时没想到过能来东北”。我回应道。
“当时要是知道你会来东北,我们家就不会有你这个客人”。
“为什么呀”?我有些纳闷。
“因为,只有做了好事不求报应的人,才会产生缘分”!
“大叔,您讲的话很深奥”!我真心觉得大叔的涵养很淳厚。
“好啦,既然来了,你就随意,在部队都是吃大伙,今天你也改改口,尝尝咱小家的饺子,你们聊吧,我继续准备”。说完,大叔又进到了里屋。
“假好请吗?这么快就出来了”? 阿娇站在不大的方桌旁,给我倒了一杯水,关切地问。
“星期天休息,偷偷溜出来的”。我实话实说。
“本以为你挺老实,没想到你还真猴儿”。阿娇嘲弄了一句。
“大智若愚嘛”。我也来了个调侃。
也许是离家长久的缘故,第一次到了女孩子的家里,我并不拘束,倒是有种回家的亲切。
“娇儿”!大叔在里屋唤了一声。
趁着阿娇进里屋的功夫,我扫了一下摆设,看到房间不大,什物老旧,但整个收拾的干净利落,简洁温馨。我注意到,在不高的柜子上,立着一面相框,框内是一位穿着蓝色中山装的中年妇女,中年妇女很清秀,有点像阿娇。尽管我与相框是个侧面,但能明显感觉到她沉郁的气质,特别是她那明亮的眼神,好像也在静静地望着我。
阿娇从里屋出来了,她擦了擦手,对我说:“房间太小,要不咱们出去走走吧。”
此话正合我意。
于是,我们下了楼,刚走到巷口,她突然又说:“这条街很杂乱,要不咱们还去南湖吧”?
“远吗”?
“骑车去,不远”。
于是,就像两年前的那样,她又坐在了我的身后。不过这一次,我的内心不再局促不安,而是切实体验到了惬意和浪漫!
很快地,我们转上了沿湖大道,这一次我没再往东走,而是相反,我想从不同方向欣赏一下这片风情万种的佳境。
尽管已是初冬,但这天艳阳高照,倒不觉得怎么的冷,无风的湖面上散布着星星点点的划船人。湖滨沿岸,多是三三两两结伴游玩的男男女女,而真正依偎着行走的情侣还真不多。
骑行当中,油然觉得像我这样穿着军装,带着一个姑娘招摇过市的甚是扎眼。阿娇也可能感觉到了有些尴尬,于是,待行到一处相对僻静的堤岸处,我们放弃了骑游,一起坐到了湖畔的柳树下。
这个位子很好,视野开阔,阳光普照。放眼望去,远远的可以看到烟波浩淼中的南湖桥,虽然朦胧,却有着诗情画意般的景致。
“南湖美吗”?阿娇遥望着湖面,有些陶醉。
“真的像梦境一样”!我感叹道。
“你们家乡那条河也很美”。 她转过头看了看我。
“不过没有这儿清秀”。
“这里是经过装扮的,你们那儿是原始美”!
是的,望着眼前水波浩渺的湖面,我想起了千里之外的家乡。家乡的水面不像这里将八方流水集于一潭,呈现出气度不凡的磅礴,而是化为无数个小溪、池塘、深潭、堤堰,星星点点撒在淮河两岸。后来我曾给阿娇做过比喻,我说,你们的南湖就像一轮皓月,而我们的淮水,就像漫天的星星,星月交辉,就是我们共同的天空!
“你喜欢哪一个”?我很随意的问道。
“都喜欢”!
“如果让你选择呢”?
……!
阿娇似乎在思量,稍后,她调皮的瞥了我一眼:“你应该去当公安,搞情报”。
“为什么”?
“你说话空间大,会让人有种想象”。她说完,忍不住抿嘴笑了。我看到她敏感的态势,也忍不住挠挠头笑了起来。
“怎么没见到阿姨”?我想起了刚才看见的那张照片。
听到我的问话,阿娇的脸上有些阴郁:“妈妈不在了”!
“是柜子上那张相片吗”?
阿娇点了点头,接着说道。
“爸爸南下后,曾想让她一起到南方,妈妈舍不得这块土地,就留在了居委会。爸爸出事后,妈妈因为姥爷是资本家的缘故,也受到了牵连。长时间的精神折磨,身体慢慢就垮了,我十岁那年,妈妈走了,后来我是跟着姥姥长大的……”。
半晌,为了缓解压抑的心情,我说道:“阿姨穿着蓝色中山服很有气质”!
阿娇听我这一说,流露出一种会意的笑:“我爸爸也喜欢蓝色,他说,看到蓝色,人会显得理智,会感到很坦然”。
太阳不知不觉中越升越高,湖面和沿岸的游人渐渐稀疏起来,看看临近正午,我俩连忙起身回家。
回去的路上,天空中一架客机正缓缓下降,阿娇仰起头目接目送着,直到飞机消失。
“你坐过飞机吗”?她意犹未尽。
“我是空军呀”。
“空中很爽吗”?
“会有些不踏实”。
“我可以坐吗”?
“坐飞机可不像坐汽车那样随便”。我乐呵呵地说着。
大叔看到我们回来,立马又忙开了,不一会就端出了飘着清香的白菜馅饺子。
仿佛就像在我家里一样,我和阿娇一人一碗的先吃,大叔在忙着下第二锅。我和阿娇吃的很慢,有意等着大叔一起吃个热闹,不一会,大叔端着两碗饺子,手心里附带着一坨大蒜过来了。席间,随着话语的展开,家庭的气氛活跃起来。
“大叔,您怎么给阿娇起了一个南方的名字呀”?我好像觉得“阿”字起头是西南少数民族的风俗。
大叔听后,脸色稍稍有些凝重:“你还记得那首诗的最后一句吗”?
“聆波柳枫娇呀”。我顺口答道。
“这是全诗最关键的一句,当年在南湖桥头有一枫一柳两棵大树,为了保证接头人的安全,组织上约定,要是没有异常,送信人就站在柳树下,如果情况紧急,就站在枫树下。后来不知何故,送信人站错了树,结果牺牲了几个同志”!
大叔喝了一口饺子汤,又接着说道:
“那时,我是负责联络接头的付组长,对于这次牺牲的同志,我有一种负罪感。为了纪念他们,阿娇出生后,我取了这首诗的最后一个字,“娇”。至于‘阿’字,我觉得这个字的发音,有点像‘他’,所以就取名 ‘阿娇’”!
阿娇,他娇,聆波柳枫娇!我在心里默默品味着。
(六)
军营的日子是紧张的,但又是活泼的,日常没有错综的人事关系,也少有社会活动的利益冲突,更没有一日三餐的忙碌和担忧。因此,感觉军旅生活还算悠然惬意。
找到阿娇之后,我还是持续地每天晨跑着。
从上次和老宋结缘后,我一直是在公路上跑,我觉得在军营外面跑,虽一网之隔,却有一种飞出鸟笼的自在。此外,还有一个不便言状的秘密,不知是不是老宋我俩带的头,渐渐地,公路上晨跑的人多了起来,再后来,当我们每天往城区方向跑的时候,相向也陆续出现了一些地方上的晨跑者,其中,竟是女孩子居多。跑得多了,相互间就有了脸熟,有时相遇时,也会招招手打个招呼。更有泼辣的女孩,会冷不丁地朝着我们喊,“当兵的,敢不敢追我们”?随后是一连串的笑声和狂奔者。如此这般,对于我们这些整天满目都是老爷们的和尚来讲,自然是一种情绪释放和精神调剂。
我没有跟着起哄,而是脚踏实地的跑着,因为我的心中自有方寸。
来年春上,没有任何先兆地,我被连里任命为班长职务,开始了老兵生涯。
我们连队除了正常的后勤保障事务外,另有一项重要任务,那就是为地方气象部门的空中作业提供支持。
省气象局主责这项工作的是一位鲁姓工程师,与这位中年人不多的交往中,发现他事事透着杭州人的精明与干练,尤其是工作协调中很善解人意。我提为班长后,与他有了更多的交往。
我对他很重视,事事有求必应。只是外人不知道,这种重视是除了融洽工作关系外,还参杂着别有用心。我又在大胆实施着另一个方案。
一天上午,在为气象局空勤人员换装完飞行夹克后,我看到鲁工心情不错,就不失时机地和他攀谈起来。
“你们二季度飞行计划有了吗”?我扯上了正题。
“快了,马上就出方案”。
“还是你负责吗”?
“怎么?听到什么风声了”?鲁工一脸疑惑。
“别误会,我想麻烦你再飞一次”。
“呵呵,倒给我客气上了”。鲁工以为我又想体验飞行,所以很不以为然。
“不,不是,这次想带,带个女的”!我心里发虚,说话有点不利落。
“女的”?鲁工眉头皱了起来。
“我表妹”!
鲁工认真地看了看我,“表妹要来呀”?
“不,不是,春城有,有个亲戚”!
鲁工看着我,脸上渐渐地露出了诡异的笑,尔后晃悠着脑袋:
“这事儿呀,可真得琢磨琢磨”!
“嘿嘿”。人在心虚求人时,言语都很笨拙。
“表--妹”?鲁工仰起头看着天,幽幽地说。
见此情形,我忙小心叮嘱道:
“这事就你一人知道哈”!
五月的东北,春野驻足,满目芳菲。人们褪去了冬天的臃肿,尽情抒发着五彩的情怀,享受着明媚的绿色气息。
也许是春天大地的萌动,滋生了青春万物的躁气。入春以来,我感觉体内有种乖戾情绪在蔓延,即使每天早上多跑了半小时,还是觉得有种莫名的亢进,使得整个人萎萎靡靡,没有了朝气。
那天,我正坐在岗位上不思进取地发呆,鲁工悄悄地来到了我身后,小声道:
“下周三14点30分”。说完,用手比划了一个OK。
我一听,顿觉云开霾散,神情大振,先前的郁闷一扫而光,转头拿起笔匆匆写就:
“下星期三,13点半部队门前等,翱翔蓝天!切记!”
写完,把信笺小心放入信封,然后向驻地邮政所跑去……
星期三,一个爽爽朗朗的好日子。
午后,我压抑着内心的热切,早早地交待完班里的工作,然后掐着钟点,在营区溜了个弯,不动声色地朝部队大门走去。
随着我的出现,约百米开外的一棵白桦树后,立即闪出一位推着自行车的姑娘。
我走到门卫登记处,以比平时谦逊多了的态度,很配合的登了记。
进了大门,我没有寒暄,而是用手往机场方向一指:“在机场边等我”。
阿娇点了一下头,很老练地没有说话,骑上车子直奔机场而去。
我保持着必要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跟在其后。等晃到了机场,瞅瞅四周没什么人,就接过她的车子,推到了安全地带。
不早不晚,这时候鲁工一行5人也走了过来。
停机坪上停着一架C47军用运输机,机头高昂着,无声地在午后太阳光下闪着银光。
我们跟随鲁工走到飞机旁,没有停留,径自登上舷梯进入机舱。坐在了靠窗的一排座椅上。
飞机内部没有经过特殊装修,显得很粗犷,舱内座椅不是面朝前横向的,而是贴着两边的舱壁竖着一长排。
待人员坐定,鲁工递给我俩每人一小包水果糖和一个纸袋,并交代,如果飞行中耳朵痛,就含咽几口糖;如果呕吐,就用垃圾袋。
没有任何的多余环节和等待,随着我们系好安全带,飞行员“砰”的一声关上了门,飞机就开始发动和滑行。
从登机开始,我就用余光观察着阿娇,只见她那闪动着的大眼睛左顾右盼,表面的沉静掩饰不了内心的兴奋和紧张。我明白,对于她来说,这一切可能显得太陌生和过于仓促,在扑面而来的新奇面前,不安是难免的。我没有打扰她,让她尽情地体验着……
随着发动机的瞬间加力,机身一阵抖动,起飞了。
这军用飞机不像客机那样温文尔雅,一切按部就班不急不慢的进入流程,而是一旦启动就转入短暂滑行,然后,接到塔台指令,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大角度奔向高空。由于起飞时舱内的灯光突然昏暗,机身大幅度前仰和巨大的抬升力,人们又是并排纵向坐的,阿娇一下子紧张起来,随着身子一个侧斜,她不由自主地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臂。
我不露声色地尽情让她抓着,但心中很享受,有生以来,这是有女孩子第一次主动地接触到了我的身体。
飞机改为平飞之后,缓缓开始转向,阳光透过飞机舷窗照了进来。鲁工他们解开保险带,走向仪器,开始了工作。
随着舱内的灯光明亮起来,阿娇也松弛下来,她惊魂未定地望了一下我,我用余光瞄向她抓着我臂膀的手,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连忙不好意思地抽了回去。
我真钦佩鲁工的用心,这次飞行的气象,是我多次上天未曾遇到过的。从飞机舷窗望去,天空像水洗般的湛蓝洁净,在西斜的阳光照耀下,空中大团大团的白积云,不时变幻出莫测的五颜六色,尤其是那天际边的积雨云,一会像万马奔腾,一会又幻成了漂浮的琼楼玉宇……
“好美呀”!阿娇贪婪地看着窗外,不禁感慨道。
浏览了好一会,阿娇又把眼光转向了内部,好奇地看着舱里的一切。我见她收回目光,就用手指了指驾驶舱。
驾驶舱门是开着的,可以看到前窗外时不时扑面而来的团团白云,以及正副驾驶员的背影。
“能过去看看吗”? 她对我附耳悄问。
我点了点头,叮嘱了一句:“别进去”。
阿娇起了身,走到驾驶舱门口,用手扶着门框,新奇地朝里面张望着。
不一会,右侧的驾驶员无意中扭头发现了她,也许是觉得飞机上出现一个女性有点特别,就用手碰了碰左侧的那个,两个人一并转过头来调皮地望着她。她见状,慌忙低头羞涩一笑,连忙转过身来,又坐回到了我的身边。
……
下了飞机,我直接把阿娇送出了军营。
这次军营相约,她像天上的一缕白云,匆匆而过,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关注。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内心非常惬意,为满足了她的愿望而深感欣慰。但是,欣慰之余,又觉得平添了一种隐隐的困顿愁绪。
在日新月异的生活中,任何一个处于青春花季的男儿,对异性柔情似水的丽质是倾慕的。他们的心底都会暗恋着心仪的姑娘,这个姑娘会给他带来梦一样的遐想和向往。但是,梦是虚幻的,或是臆想的,暗恋只是一种追求,而实现真正的爱,则需要两颗心同时迸出火花。梦,终究是个梦!
我对阿娇的爱慕,是藏在心底的一种梦,我欣赏她的气质,笃爱她的恬静,喜好她的淳朴,她曾经给我带来了无数个浪漫的梦。然而,当她活生生的来到我身边的时候,当她的爱还没与我交融的时候,眼前的阿娇依然是一位蒙着面纱的姑娘。在有限的人生阅历中,我还没有修炼出一双慧眼,去窥清今后爱的归属,爱去何方?我陷入了深深的迷惘和焦虑。
她爱我吗?
我们能结合吗?
相隔千里的爱,如何安置它的归宿?
所有这些,我都被一种迷惘纠结着,脑海中总是缠绕着一抹淡淡的愁绪。有了这些困扰,我的性格也不再像以往那样乐观开朗,逸趣横生,而显得百无聊赖,落落寡欢。
(七)
部队生活除了正常的工作和训练外,业余活动就是文体两大块。七九年以后,由于文化界全面复苏,文艺百花遍地开放,部队隔三差五看解禁电影和到地方看演出成了常态。
九月份的一个下午,我到连部领取了一张地方演出票,回来的路上,远远地看到了鲁工,他把我叫住:“给部队送的票你有吗”?
“我们班分了一张,我正琢磨让谁去看呢”。
“票呢”?
我把票掏了出来,鲁工伸手把票接了去,然后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连号票:
“这个给你,二楼连座,和别的单位坐一起”。
我立即明白了鲁工的良苦用意,眼中满含感激,心中一阵温馨。
周末晚上,我随部队人员来到了剧场。
春城大剧院,富丽堂皇, 整个建筑保留着殖民时期特有的西方古典风格,华丽的帷幔,精美的浮雕,厚重的大理石,在莫大的空间之下,彰显出典雅宏伟的气势,让我这个从小城来的傻帽儿看得叹为观止。
我随着团队进入剧场后,随即一个悄然脱身,又回到了入口,躲在厚重的大门后目寻着目标。
阿娇在五彩的路灯下出现了,这一次她不像以往穿的那么随意,而好像刻意装扮了一番,那一袭的淡蓝色连衣裙,配上稍有些蓬松的发型,在夏夜中更显素雅灵秀,气若幽兰。
我把票从侧门塞给她,待检票后,我俩就一前一后不动声色上了二楼。
二楼装修的同样豪华,座椅是软包的,座与座之间还有半截窄窄的扶手,坐下来臂有依靠,人会感觉很放松。
大幕拉开,剧目是话剧《于无声处》。这部戏是反映文革后期,一对革命后代冲破禁锢,解放思想,与反动势力坚决斗争的故事,当时曾轰动一时。剧目不错,可我总觉得纯种的国产剧,在这西方古典风格的剧场里演,氛围有些怪怪的。
演出开始了,剧场音响很好,演员那带有磁性的抑扬顿挫,在剧场里淳厚地环绕着。
“飞行感觉咋样”?
这种场合约会,心情当然不在戏里,我见音响能够掩盖我们的窃窃私语,心有灵犀地聊了起来。
“天上真美!没想到这么快就梦想成真了”!聊到飞行,她好像还是意犹未尽。
“可我觉得天上太虚幻,没咱俩骑车踏实”。
“嗯,有点同感”。阿娇点了点头。然后话题一转:“进了你们部队,一切都是那么严谨整齐,感觉处处充满着力量,真想在里面多转转”。
“呵呵!我的感觉不一样,危机四伏呀,我真的不敢留你”。
“有那么严重么”?
“部队是严禁战士谈恋爱的”。
阿娇听我这么一说,马上用火辣辣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我:“我们是在谈恋爱吗”?
没想到,这个时候她给我来了个下马之问。
我一时口涩,也猜不透她的心思,连忙语无伦次地解释:“啊…啊,我、我是说部队不、不让私下接触地方女性”。
… …
舞台上的剧情即将进入了高潮,两个老战友已经分道扬镳,但两家的儿女却坚定地站在了一起,誓言共赴危难!
我和阿娇都意识到了“恋爱”话题触及了现实,面对即将捅破的一层玻璃纸,内心都非常忐忑,好一会,双方都没有说话。我脑子飞快地转动着,想寻个话题冲淡一下尴尬,但一时又想不出合适的语言。
良久,还是阿娇先打破僵局,她的手像飞机上那样,又放在了我的手臂上:“出去走走吧”?
我俩迂回到剧场右侧的安全门,经过宽大的休息走廊,来到了剧场外供观众休闲散步的幽静小园林。
观众这时都沉浸在了剧情中,小园林空荡荡的没有人迹,曲曲弯弯的碎石路上树影婆娑,柔光迷蒙,我们俩就随意地走着。
“毛毛!爸爸让我问问,你能在春城待上多久”?阿娇停住了脚步。
“如果不提干的话,服役期是三至四年”。
“提干有希望吗”?
“正常情况下,感觉有可能,但有消息说,今后不再从战士中直接选干了,而是要从院校毕业生中去选拔”。
“能留在春城吗”?
“退役的政策是哪来哪去”。我显得有些沮丧。
……
我清楚地知道,在去留的问题上,我只有一条路,那就是退役后,回到原籍,听从组织安排工作。否则,就会成为一个没有生活保障的无业游民。
“毛毛!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阿娇好像对这次谈话有所准备。
她接着又说:“你很诚实,很开朗,也很上进,这正是我和爸爸看重的地方,我不知道你对将来怎么想,但我觉得,咱们千里之远有了这样的缘分,应该是一种天意”!
“爸爸说,你们家乡,是个融合南北的好地方,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现在我已经有了工作档案,如果你能接纳我,将来,我可以到你们那儿去”!
阿娇这番看似平静的表述,却把我惊的目瞪口呆。真没想到,一个看似柔弱的姑娘,胸中却包容着大海一样的情怀,她的成稳,她的大度,她的睿智,她的果断,相比自己在这件事上的困顿与狭隘,顿觉自惭形秽,自愧不如。
“阿娇,谢谢你”!我向她投去了钦佩而感激的目光!
回到座位上,我俩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演出。我知道,此刻双方的心潮都不会平静,因为,始于那淮河边上的偶然相遇,相互的眼睛催生了彼此太多的梦。在梦的缠绕中,有太多的情愫值得回味。
我油然想起了读过的浪漫诗句:
你望了我一秒钟,
我就会守望你一生!
……!
舞台上,剧中的何芸与欧阳平两个人在作着诀别,准备迎接政治风暴的到来。在他俩即将别离的时刻,百感交集,依依不舍,悲伤地拥抱了在一起!见此情景,我感到有些窘迫,因为,有生以来,除在外国电影中,还从来没有看到过男女拥抱,尤其是身边还坐着一个女孩子,心理上觉得很不自在。
我放松地挪动了一下肢体,无意间,我的手触到了她那放在椅靠上的手。她也感觉到了,但没有躲开,神情显得很平静,我不由自主地顺势将手放在了她的手背上,她很配合地伸展五指,随后,我俩五指相扣,暖暖地叠在了一起。
(八)
初恋是浪漫的,或热烈,或躁动,或寂寞,或璀璨。而那些青春的情感,会囿于对异性的懵懂,显得遥远和虚幻。但一俟那半遮的幽帘打开,梦中的姑娘来到面前,并且可以张开双臂去拥抱时,对于如何
安置爱的归宿,则又会陷于另一种迷妄和不安。
剧场的约会,给我的思绪荡起了无法平复的波波涟漪,抹不平,吹不去,每当安静下来,说不清是愉悦,还是焦虑,不知是期盼,还是担心失去,整天莫名的心神不宁。
一直到了夏末,我躁动的心境才渐渐的沉淀下来,对现实也做了冷静的梳理,经过几番斟酌,提起笔,给她写了一封信:
阿娇:
感谢你抹开了我们相隔着的那层情感的朦胧,至此,我们的爱不再虚幻,今后我们在爱的面前,可以变得从容和坦然。
遗憾的是,我们人生的方向是由社会来操控的,我们必须以此走下去。我钦佩你的勇气,感谢你的抉择,你为爱作出的牺牲,我会铭记于心。
对于未来,为了减少不确定的期待,我决定在完成服役期后即刻返乡,以便在那流淌着淮水的地方,迎接你这位衷情的北方姑娘。
信寄出后,我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到生活多了一份踏实,人生收获了一份成功。
快到年底了,部队的老兵对于去留也是暗潮涌动。我发现那些为争取提干而苦苦奋斗的精英们,情绪上也悄然起了变化,他们不再在焦虑中等待,而是匆忙地将战士身份转为了志愿兵。这从侧面证实了曾经流传的部队提干方式的悄然转变。
我因为心中有了成竹,没有为今后的去留再生烦恼,而是每天哼着小曲,优哉游哉地按部就班履行着自己的义务。
一个星期过后,我收到了阿娇寄来的一个包裹,我十分新奇,连忙打开,一件绣着心形图案的深绿色毛衣暖暖地铺在了我的面前,我连忙试了试,竟然如此合身。
和包裹同时收到的还有一封家信,信是妹妹写来的。
哥:
现在知青正在大批回城,我已从知青点回家,并由爸爸单位安排了工作。
爸爸说,为妥善安置返城青年,上级已经批准厂里扩建项目,明年要吸收一部分人入厂,要是你不准备长期留在部队,要早作打算。
妈妈很牵挂你,一看见穿军装的人就抹眼泪,你在外,妈妈太操心,如果部队能批准复员,就早点回来吧!
一九八〇年的九月下旬,春城的秋天还在不紧不慢的走着,而早晚已经能感觉到重重的凉意,也许是珍惜这军旅生涯的最后时光,我经常穿着阿娇给我织的那件毛衣,在部队周边溜达,深情地凝望那曾经朝夕相处的一草一木,心中充满着对这块土地的依依之情。
而这时我最无法释怀的,还是那烟波浩淼之中的南湖桥。自从在剧院双方的暗恋坦诚相见以后,我与阿娇的情感,已由虚幻的爱慕,转化成了生活中的彼此牵挂。长时间的无声守望,让我不禁担忧,这些日子她还好吗?
耐不住深秋里的寂寞相思,我给她又发了一封信:
阿娇:
最近我很怀恋南湖桥,能约时间一起再走走吗?
信发出后,没有像以前那样很快收到回信。
“也许她很忙”。我安慰着自己,但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
我的担心是多余的!过了一个多礼拜,收到了她迟来的回信。
毛毛: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最近我的生活起了变化,居委会为了培养业务骨干,推荐我到松江大学进修,因为事情来得急,学校又对我们实行半军事化管理,所以没来得及告诉你。
南湖的路我不知走过多少遍,但我对咱俩一起走过的路,也怀有深深的依恋,我在梦里都期盼着某一天再陪你走一走。遗憾的是,现在不方便,我会把这个夙愿记在心里,永远记在心里!
学校约束得很紧,联系也有诸多不便,如你有事相告,请把信寄到南湖桥居委会,组织上会转交给我的。
真心爱你!
我仔细把信反复读了几遍,心中有了宽慰,并为她的进步感到由衷的高兴。同时,也为不能实现眼前的夙愿而感到淡淡的怅然。
“将来会一起走下去”!我安慰着自己。
(九)
东北的秋天是短暂的,感觉田野里的庄稼还未收割完毕,一场大雪就把大地捂了个严实。当早上的风,开始感觉有点凛冽的时候,马路上晨跑的人们渐渐稀少起来。
一个早上,马路上霜气很重,天气昏沉沉的,预感到一场大雪又要来临。为了防止冻伤,我特地备了个套头滑冰帽,不紧不慢地踏着碎步奔跑着。不一会儿,身后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我知道后面有人追上来了,心想,这么冷的天,跑的这么猛,肯定是一个不懂跑步要略的愣头青。
那人与我平行之后,却不超越我,一直与我并肩跑着,我忍不住侧头一瞥,看到了同样套在头帽中的两只眼睛。
“老宋”?这时,我才突然想起老宋好像有长时间没跑步了。
“兄弟,听说你递交复员申请啦”?老宋气喘吁吁地问。
“嗯,打算回去了”。我不知他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消息。
“好的,明天别走远,咱们喝酒”!说完,老宋向前一个猛跑,大步跨的沉重有力,渐渐把我甩开。
我隐隐觉得老宋心里有事,好像有话要说。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特地到小卖部买了两盒肉罐头,又到炊事班蹭了点酸菜和花生米,在宿舍等着老宋。
部队节假日是两顿饭,晚餐下午四点就基本结束了。天擦黑的时候,天上飘起了雪花,老宋揣着一瓶白酒来到宿舍。我早有准备,把他领进一处偏僻的小仓库,坐定之后,老宋把酒倒进两个搪瓷缸里,我俩便慢悠悠喝了起来。
“兄弟!真走哇”?
“真走”!
“唉!每年这告别时候最闹心”!老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铁打营盘流水兵呀,都要经历这一关。
“可你们是流水,我是石头呀!你们到头伤心一次,哥们得年年伤心哟”!
“哥!等我回去安置好了,就给你写信,将来你寂寞了,到南方找我”!我看老宋有些伤感。就温情就安慰他。
“还会回来吗”?老宋用似乎有点伤感的口气问。
“当然”。我未加思索的回答。不过我也挺纳闷,我和阿娇的关系他是知道的呀!为何要这样问。
老宋点了点头,端起茶缸和我碰了一下,脸色凝重一字一板地说:“兄弟!春城永远是你的家,想家了,就回来看看,哥哥永远都把你看作兄弟”!
我被老宋的话感动了,虽然这几年我俩是萍水相交,但我了解他的秉性,耿直豪爽,善解人意,我深信他的每句话都是发自肺腑,今天他的话是内心真实的坦露!
我压抑不住自己的感动,只觉得酒劲和冲动一起上涌,就站了起来,抓起茶缸,和他“咣”的重重碰了一下:“干杯”!两人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出门的时候,老宋好像有些欲言又止,但最终只是深深叹了口气,他把手重重放在了我的肩膀上:
“兄弟!咱俩的交情非同一般,有很多话不知从何说起,但我只想让你记住,在春城,你有一个可以信赖的哥哥”!
听他这么一说,我立即把手伸了出来,随后,两双结实的大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雪花飘飘,无声无息,整个军营静悄悄的,宿舍门窗透出暖暖的光。我俩勾肩搭背地走着,身后的地面上,清晰的留下了两行深深的脚印……
过完元旦,连队已经暗示了复员名单,副班长也只是每天礼貌性地向我请示一下,实际上已承担起了班长职务。指导员甚至示意我,在打招呼的前提下,可以随意到市区走走马观观花。
这一段时光,是我最思念阿娇的时候,望着日益临近的返乡日子,我对她的朝思暮念是显而易见的。于是急不可耐地又给她写了封信,并挂号寄出:
阿娇!
复员已定,即将归程,时不待我,殷盼见你,切切!
信发出后,我即陷入忐忑,猜测着种种可能,期盼着她的回音。我甚至臆想,也许她收信后,会突然出现在营房大门前,若是这样,我就不再躲躲闪闪,大大方方地带着她在军营里走一走,让那些目瞪口呆的眼睛去惊叹吧!
阿娇没让我失望,几天后的下午,我正和副班长谈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