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钟奎醒了,阳光从没拉严实的窗帘间探进来,有些刺眼。伸个懒腰,从光线角度判断,外面的太阳已经老高。昨天在老家吃了晚饭赶回来,已经很晚了,天快亮时从梦中惊醒,上过厕所后好久才昏昏入睡,现在还有些疲倦。
都是那怪梦搞的。钟奎嘟哝一句,去刷牙洗脸。而梦境的残片,像个随身的影子,挥之不去。
鞭炮声来自不远处北面山上正在挂山——— 这里把扫墓叫“挂山”——— 的公墓,那是千年古寺后山的风水地,近几十年来与乱坟岗也差不多了。清明挂山,前三后四,都算合适。长长短短的鞭炮声,各种烟花的巨响,各种塞车,各种物价上涨,在县城会持续一周多。昨天特地起了个大早,还是被堵在东门大桥上,钟奎感叹说:这清明比大年春节热闹多了,死人比活人值钱多了。
钟奎妻子在副驾驶座上马上接嘴骂他胡说。钟奎说,不是吗,你看你,买的纸钱啊元宝啊面值就好几个亿了,不搞得地府通胀才怪。
妻子说,莫乱讲!
从自家的到外家的祖山,辗转奔忙一整天,傍晚时候,负责烧祭品的妻子连说头晕。钟奎以为她是累的。然而到这下子,她起床后却歪躺在沙发上,眯着眼,偶尔还呻吟一句。孩子在一边玩,厨房里没啥动静,显然都没吃早点。钟奎自己下厨煮面,端上来给妻子孩子。妻子说肚子不舒服,恶心,想吐。钟奎说那去医院看看吧。
在医院,接诊医生了解了基本情况,然后问,你们昨天烧了多少纸钱?
好几大捆!钟奎在旁边抢答,想了想又补充道:六大捆!元宝五盒,还有手机、汽车……没等数完,医生摆摆手,拿起笔就写单子。钟奎问怎么回事,医生说“中毒”。
中毒?怎么可能?钟奎和妻子莫名诧异。
铅中毒,这几天都有人来。医生不耐烦似的,说完把单子推过来,往椅子一靠,仰头看别的地方去了。
妻子吊瓶,钟奎先回去,读小学三年级的孩子还在家里。出门诊大门,明晃晃的阳光直刺眼睛,把手遮在眉头找车时,兜里的电话响起来。镇党政办来电说一个村委的松山林起火了。
钟奎安排好工作,挂了电话,心里也冒出些火。每年清明只要晴几天,就会听到这里那里有火灾,真不知那些肇事的马大哈是怎么挂的山。
回到家里,孩子的左手支在摊开的作业本上,抓耳挠头在想什么。孩子见爸爸回来就问,爷爷长什么模样?原来老师布置了写清明节的作文,明天上早课交。钟奎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忽然想起昨晚的梦,梦里有孩子的爷爷,还有他自己的爷爷。
两人都向他诉苦。钟奎的父亲说,阿奎啊,那些花花绿绿的大钞票越来越不值钱了,几十、几百万都抵不了几个铜板,还要去银行排半天队兑换,还不如以前“钱凿”打出来的黄表纸钱——— 那才是硬通货,可以直接用。钟奎的爷爷是个急性子,气冲冲地说金元宝银元宝好多是假的,连包烟都买不到!还有,我坟头上千万别再插五颜六色的塑料花了,去年的还在那今年的又插上来,雨淋洗脱色,渗进土里,搞破坏;烧了,空气臭。
钟奎记得爷爷最后蹙眉的样子,愧疚不安。
和孩子谈了下作文,钟奎打开电脑,还没打开搜索引擎,屏幕右下角弹出一则新闻:杭州多名市民烧纸钱铅中毒。点开报道:“……许多作坊生产的锡箔纸钱,实质上都是用铅箔替代,燃烧后会产生大量的氧化铅危害人体。……焚烧这些彩色纸钱,有毒的微粒随着气流漂浮在空气中,被周围的人吸入呼吸道,严重影响人们的健康,重者就会发生铅中毒!”
午饭后,钟奎把孩子托给邻居朋友,马上去医院给妻子送饭,然后还要赶去松山林现场看看。最新来电说已砍出防火道,火势有所控制,但风力还不小。到医院,钟奎跟妻子讲了纸钱的新闻和梦里的奇事。她听得张大嘴巴,几次停箸追问。钟奎打个大哈哈,说知道厉害了吧。妻子白了钟奎一眼,说:
“又不是我一个人在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