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您拨叫的号码已停机。”
其实,我知道系统会这样回答我。但我忍不住,总想拨这个我给娘拨打了十多年的号码。
我离开娘身边近三十年了。先前,我和娘的联系、交流多是书信。十多年前娘用上了手机,我们母子的联系也跨入了“信息时代”。
娘的手机号码是不用存入“通讯录”的,那是一串存放在我心灵深处的情感密码。高兴了、烦心了,不管我的脚步在哪里,随手拨出那串数字,就能听到娘的声音。每周两次总是少不了的。有时出差在车站、机场、码头,得空也会跟娘说几句闲话,不一样的人和事常让她很开心。到家了,也会及时给娘报声平安。
但是,现在娘不需要电话了。
两个月前,娘被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病(俗称老年痴呆)。她的生活陷入了无边的寂静与黑暗。哥哥们二十四小时守着娘,日常起居不成问题,他们担心没用的电话“吵”着娘,就停机了。
我已经有很多天没和娘说话了。我还没听够娘的教诲啊!
曾经,娘给我们说得最多的就是“良心”两个字。小时候每逢过年,依照家乡的习俗要在上房摆上香案,摆上体现当年年景的最好食物。然后,再以隆重的仪式把先祖们从另一个世界“请”回来。年三十晚上,方桌上摆满了好吃的食物,大方肉块,酥肉丸子,还有用白面做的大馍馍,上面粘着一粒粒红艳的大枣。这些好吃的,要一直摆到农历正月十五过后才能分给我们吃。
娘说,做人要讲良心,方桌上的供品是报答先祖的,时候不到谁也不能动一口。
那时,我和哥哥们抵抗着美食的诱惑,一天天地掰着指头数日子。我想,娘说的良心,就是孝道、敬畏之心吧。
包田到户后,村里常有补锅的生意人,都从外地来。一天晚上,吃过饭很久了,娘把我叫到身边,指着一碗小米粥说,去,把这碗粥送给当街补锅的师傅,要等着人家喝完,再把碗带回来。其实,那时家里很穷,每次吃饭,娘都不跟我们一块坐,而是端着碗坐在高处的炕沿上。直到有一次,我站起身来去锅里舀饭,忽然看见娘碗里是前几顿的剩饭,才知道她不跟我们坐一起,是怕我们看见。我送完粥回来,把碗递给娘时,娘问我补锅的人有馍馍吗?我说没看到。娘叹气说,人呐,不管穷富,凡事都得讲个有良心。又从馍筐里找出两个馍馍让我送过去。
娘那天说的良心,我理解就是施助弱者的良善之心吧。
小时候,一家六口人穿的衣服,全靠娘用手工织布机一梭子一梭子织出来。我记得在织布前,还有更复杂的程序,比如弹棉花、用手工纺车纺线等等。那时,村里家家日子都不宽裕,一个家庭凑不出那么多棉花,常常要几家搭伙儿才能织满一车布。街坊中,总有因爱占便宜找不到搭伙的人家,但每次找到娘,娘都会和她们合伙一块儿织。
我问娘,别人都怕她们爱占便宜不搭理,你干吗还跟她们搭伙?娘说,只要你带头讲良心,别人也就不好意思不讲良心了。娘那天说的良心,我理解就是做人得有容得下人、不贪便宜的宽厚之心吧。
有句话娘也常挂在嘴边:人敬我一尺,我还人一丈。上年纪后,娘记性不大好,但谁在早年时帮助过我们家,在她心里都有一个“花名单”。名单里有亲戚、有邻居,也有陌生人。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想方设法地补还。她有一手炸油条的手艺。小时候,娘在农闲时会把从全家口粮里省出来的油和白面炸成油条,然后到集市上换回点儿零用钱。她怕被熟人看见,常常要起得很早,去更远地方的集市。常常肚子饿得咕咕叫,却不舍得吃一口用来换钱的油条。一次,都晌午了,她突然感到恶心、眩晕,醒来后,她才知道是一位陌生人使劲儿唤她、拍打她,并把她扶起来,喂了几口水,才使她慢慢睁开眼睛。
她常对我们念叨:做人得有良心,别人帮了咱,一辈子不能忘。娘这时说的良心,我理解就是知恩必报的感恩之心吧。
在娘的良心字典里,还有天理、还有良知、还有忠义……
我17岁就离家远行。但走得再远也走不出娘的世界。她讲给我的这些“良心”故事是我一辈子的干粮。娘说,良心是最经得起考验的。
多想再听听娘的唠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