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优是我退休后结识的第一个小朋友。他是早市卖菜女的孩子,剪一个盖儿头,穿一身泛白的牛仔服。他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充满好奇;黑葡萄一样的眸子天真无邪,仿佛一潭清澈的泉水,能让你的心沉进去。
算是机缘巧合,那天我在家门口的街心公园散步,见一个小男孩儿在前面走,天性喜欢孩子的我赶上去拍了一下他后脑勺。男孩儿回眸一笑,我问:“你叫什么?”“优优。”“几岁了?”“五岁。”“给我当孙子吧?”本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他停住脚步,很认真地用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拒绝道:“不行啊,我有爷爷了。”我笑了:“那……就叫我干爷吧。”他煞有介事地歪头做思考状,少顷,似乎觉得这个折中方案还不错,就眨眨眼说:“干爷?好,就叫你干爷吧!”
从此,我们成了朋友。
通过优优,我认识了妞妞、小胖儿、大牛和孟虎。
我知道了,每天凌晨三四点,他们就会被父母从床上提溜起来,抱上三轮车或者小蹦蹦儿到郊区的批发站进菜、进水果、进各种小商品。赶到早市时,如果是冬季天还黑咕隆咚,夏季天也才放亮。早市和街心公园比邻而建,早市有一扇门就开在公园里,父母们开始做生意了,孩子们就像一群羔羊,被放逐到公园自己玩耍。夏天还好,若是寒冬腊月,朔风像小刀一样刮在脸上,真够这些孩子受的。成了朋友后,他们一见我,就会一起高喊“干爷”,欢呼雀跃着扑上来,接下来便会簇拥着我来到公园的小卖铺,为他们买上一支棒棒糖、一根雪糕或是一张贴画。假如我外出几天没在公园出现,他们再见到我时会问:“干爷,这两天你怎么没来呀?我们都想你了。”我逗他们:“你们是想雪糕和棒棒糖吧?”孩子们也不避讳,拖起长音齐声高喊:“对——”
说是早市,其实要到午后两点来钟才收摊儿。临近中午,小贩们开始甩卖,一些老头老太太就赶来扫货,这时早市的生意最红火,摊主也就顾不上给孩子买饭。优优他们天不亮来到市场后,会被父母领到附近的大排档吃上一碗牛肉面,或是两个肉夹馍,然后就一直要扛到下午回家了。因为房租便宜,他们的家都在城乡接合部,从城里赶回去,已到了吃晚饭的光景。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天两顿饭怎么成呢?有一天优优陪我散步,路过我家时,我随手一指,说:“干爷就住在这栋楼的1单元702号,你们要是中午饿了,可以去找我啊。”
其后两天我因故没去散步,第三天临近中午听到有人按门铃。“谁呀?”没人答话,却听见有窸窸窣窣的声响。隔着门镜一看,哈,原来是优优带着妞妞、小胖儿、孟虎来了。我急忙开门,小东西齐声叫:“干爷!”厨房里的太太闻声出来,一看这阵势就明白了,但是没有多准备饭啊,吃什么?我想了想,孩子们五湖四海的,蒸点米饭,炒个鸡蛋西红柿吧,南北皆宜。吃完饭,妞妞要看动画片,小胖儿要玩电脑,优优和孟虎则在客厅里玩起了骑马打仗。像是一壶滚开的水,家里顿时热闹起来。这种热闹自从儿子长大成人后便久违了,我有一种穿越时空的感觉,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逝去的岁月——有纠结,有烦恼,但更多的是快乐与温馨。
“一点多了,你们该回去了,否则爸妈该着急了。”妻子知道早市要收摊了,催促着孩子们穿上鞋,然后送他们下电梯出大门进了街心公园。回来后她责备我:“你以后能不能别再招惹小孩儿了,上次的事儿你忘了吗?”
怎么会忘呢。两年前,我在楼前练健身器械,一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小子和我聊得十分投机,随后又要跟着我一起跑步,于是我们沿着亮马河跑了一圈。没想到回来刚进小区门,我就被几个警察围起来。原来,孩子的妈妈听人说孩子跟一个中年男人跑了,拨打了110。警察问:“你不认识这个孩子?那为什么和他在一起?”这问题实在太怪异了,我无言以对。最后,警察调出我的信息,误会才消除。那次事件发生后,妻子就常提醒我:“你说你喜欢小孩儿,别人会以为你居心叵测。”
没想到,果然风云突变,形势急转直下。第二天,孩子们见到我不再干爷干爷地叫着扑上来,而是目光闪烁,视同路人。小胖儿和孟虎甚至还快步离我而去。经过早市门口,我看到了优优,优优也看到了我,他有些迟疑,想走又停下脚步,咬了咬嘴唇说:“干爷,妞妞的妈妈、小胖儿的妈妈,还有我的爸妈都说你是坏人,会把我们卖掉,不让我们和你接近。”
瞬间,我的心拔凉拔凉的,好像一盆炭火被一瓢冰水浇灭了,刺啦一声,腾起一股浓浓的怨气。人世冷漠,不就是人与人之间互相提防造成的吗?我真想拽上优优去找他们的父母论理。我又一想,如今拐卖、伤害儿童案高发不下,父母们的担忧是可以理解的。只是,我仍心有不甘,就问优优:“你看干爷像坏人吗?”优优眨眨眼,目光中是难言的纠结和疑虑:“我……不知道。”是呀,对于五岁的优优,这实在是一个无解的方程。我拍拍他的后脑勺,很郑重地说:“干爷不是坏人,但是干爷不能保证其他的陌生人不是坏人,你们爸妈说得有道理,听他们的话,以后不要再和陌生人说话了!”
说完,我转身走了,心里一时空落落的,如坠枯井。走出没几步,我听见优优叫了一声:“干爷!”回头望去,见他站在那里怔怔地望着我,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依然充满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