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英是我乡下老家的邻居。
启英的房子年久失修,那还是公婆留给她的容身之所。全村的人都走光了,她和她的丈夫还住在那里。原本那还是一个小小院子,住着四家人。其余三家人死的死走的走,只有启英两口子留了下来。
夫妻俩既还没有死,也没有地方可以走。
时间久了,空出来那三家人的房子都相继垮塌。只留下启英的房子滑稽地伫立在原地。
两间土屋而已。
灶屋里腾出一块地方拴着她的牛,积满牛粪。她和她的丈夫就在牛粪边吃饭。几十年来他们已经习惯了。
牛拴在灶屋比较安全,不会被偷。她以前的那头牛拴在柴房就被偷了。
牛是启英唯一的财产。她小心地看管着自己的财产。
启英长得不好看,可以说很丑。眼睛细小,宽脸大嘴,满口虫牙。说话瓮声瓮气。她不能用鼻子出气,呼吸靠嘴,所以那大嘴即便不讲话也一张一合着吐纳,像一只鱼。她的鼻子有问题,里面长着什么东西,鼻梁几乎没有,就留下巨大的鼻头和鼻翼,堆在脸的正中央。
启英笨,也不能干,饭量还大。她和她的丈夫用泡菜坛盖子吃饭。如果有肉吃,那肉堪比一张手帕,从坛子盖的这边覆盖到那边。
全村人都嘲笑她。
她并不介意,只要吃饱了饭,一般都是张着大嘴乐呵呵的。除非她的丈夫打她了才哭。启英的公公没死那些年,也会打她。
每次挨了打,都会哭一哭。
启英的哭泣不感动人。不属于那种命运不公的伤心流泪,就纯粹是因为被打疼了。
现在,启英已经很多年不挨打了。她丈夫的酒瘾症导致他身体极度虚弱,走路摇摇晃晃,没有多余的力气可以像以前那样随时来打一打。即便打也使不上劲。没打疼,启英是不会哭的。
启英成天乐呵呵的。她真会熬啊。
熬死了打她的公公,熬死了村里嘲笑欺负她的那些村妇,眼看,打她的丈夫也快被熬死了。
启英活久见。
可最近启英有心事。愁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政府的精准扶贫政策恩泽到她家。说是启英那房子成了危房必须改建。
新农村哪还有这种房子。管事的干部说。
建砖房、建三间。扶贫人员们这么给启英规划。
政府补贴一半启英自己出一半。预算下来启英得自己出资两万五。
启英没钱。两万五是一笔巨款。
可是启英想住新房子。国家政策这么好,这回修不成可能我这一辈子就修不成哒嘛。她说。
那么傻那么丑的一个乡下妇人,也想住新房子。
她原来并不喜欢和她的牛住在一起。
我把启英的烦恼发在朋友圈里,心里想帮她凑点钱,又不好意思开口。但最终两万五的巨款还是解决了。
两个月后,启英住进了新房子。
当我把一些资助送给她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哭了。小眼睛里流淌着泪水,鼻子里发出呜呜声,大嘴张着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我才发现,傻女人启英,已经这么老了。
我说,我又没打你,你哭什么哭。
她像孩子一样破涕为笑。望着她的笑容,我赶快转过身去大步离开。
这一次,差一点哭出来的人是我。鼻子酸酸的。
希望启英在她的新房子里,多活些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