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

“起风了”。

老猫说这句话的时候，习惯性地眯上他的小眼睛，仿佛已入无人之境。这之前，我俩大概已经保持了快半个小时的沉默，至于原因，不说你可能也知道，两个穷高中生，每到快结账的时候，话再多的人也能安静下来。

时间已是凌晨两点半，周围也就剩下下了我们这一桌，老板在我俩背后使劲剁肉。

“什么风？”我是没太听清老猫说了什么，背后咣咣咣的声音让我有点心慌。

“唉，老板，结账！”老猫一拍桌子，大吼一声。

我正想跟老板解释我们是准备结账，不是干仗，回头一看老猫已经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朴倒在了桌子上，我拍了他两下，一点反应都没有，看样子我付完钱之前他是醒不来了。

你们哪位买单啊？老板皮笑肉不笑地问。 “我。”看着一手账单一手菜刀的老板，我简短有力的回答道。 结完账，老猫马上清醒了：“我说你手怎么这么快，不是说好这顿我请吗！”“下次再跟你喝酒我是孙子。”我心里默默地骂了一句。

拖着老猫往回走，我忽然想起来一句科比说过的话，朋友，你见过这个城市凌晨四点钟的样子吗？托老猫的福，我见过，而且见得太多了，小区门口的老大爷的耳朵，最近是越来越背了。家回不去，不如潇洒的去江边等个日出。

“起风了”，靠在墙边的老猫又嘟囔了一句。“起什么风，起什么风。我看我是快要被你气疯了。”我还在心疼着我的钱包，自然对他也没什么好口气。

“就这两天了……”我愣了愣，老猫的话没说完，但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南京，不知是因为风大还是手抖，点了三四次才把烟点着。

还有两天高考的成绩就出来了，之前我们谁都不愿主动提起这个话题，但既然老猫开了口，就让我的思绪随着这句话，在这个闷热的夏日夜空里飘一会。

我们的高中，在全市的排名数一数二，我们的班级，在我们的高中也算名列前茅。而我跟老猫，却常年雄踞班里的倒数一二名，而且成绩非常稳定，这么说吧，倒数第三名的分数大概是我跟老猫的分数加起来再乘以二。老猫这个人就是豁达，换句话说，也叫作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时常语重心长的跟我说，天无绝人之路哦，既然给上帝咱们关上了学习的窗，自然要开启一扇其他的门。

两个学渣的课堂生活实在无聊，经常会玩一些自娱自乐的游戏，那段时间我俩正好迷上了港片，趁着老师转头写字的功夫，老猫一脸忧郁的表情开始模仿无间道里的人物：“给我一个机会。”

我也迅速进入角色，“怎么给？”“以前我没得选，现在我想做个学霸。”“好啊，这话你去跟老师说，看他让不让你做学霸。”

学渣老猫浑身都是戏。就算上学迟到站在教室门口，分分钟也是一脸悲愤的表情开始模仿小马哥。 我呢，也是等了三年，就是想等一个机会，我要争一口气不是证明我有多了不起，而是要告诉别人我起的再早，一样可以迟到！我俩就这样，在别人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里自得其乐。

前面说了，老猫是一个豁达的人，从来不会因为考试成绩感到沮丧，按照他的说法，凭他老爹的经济实力，毕不毕业无所谓的啦，混完这几年，继承家族企业，安安心心做一个富二代就好。

关于富二代这件事，班上也不是没有人质疑过，毕竟以老猫这么抠门的性格，怎么也跟电视上的富二代联系不起来。

对怀疑他的人，老猫却从来都是不屑一顾，按他的话说，英雄必须要享受孤独。在平常的聊天里，老猫也常常做出一副见多识广身经百战的样子，张口闭口奔驰迪奥范思哲，把周围一圈小女生撩得不能自己。

早晨。窗外有雾。我的Nokia温柔地响起。把我，从梦中，唤醒。

头发肆意地翘起，形成各种夸张的疯狂的凌乱的温柔的不知所谓的角度，我轻轻地摇了摇头，走到水池边，打开意大利进口水龙头，抹上老爸从欧洲给我带回来的Alterna洗发水，将头微微扬起45度，进行着每天早上最重要的仪式。额上还残留着水珠。浑圆。仿如清晨荷叶上的露珠。微黄色的灯光。温暖着我的心灵。

老妈已经给我准备好了爱心早餐，一杯现磨的黄豆原浆，搭配一根中式油条，简单而又充实。但我吃着吃着，竟有些心酸，我的人生，不就像这糕点一样么，金黄却绵软，充满着无力感和不完整。

走出，家门，又是，一个，阴天。后来的网络上，对这种类似文风的作品有一个统一的称呼，叫做玛丽苏，但当时的我们并不知道，老猫在坊间的威望越发如日中天，硬是凭自己的努力一点一点坐实了富二代这个头衔。

碰巧我们隔壁班有个一心嫁个有钱人的女同学，据说对本地各路豪门的情况了如指掌，我俩一直试图将老猫的姓氏和那些家族联系起来，却都无功而返，正好那会宫斗剧盛行，我甚至怀疑老猫是不是哪个大老板的私生子，为了躲避正房的追杀，来到了我们这个小城隐姓埋名。

然而这个世界上，纸始终是包不住火的，老猫的身世始终还是小范围地曝光了，一次家长会后，班里的情报头目小四眼说他亲眼看到，老猫跟着他爹，穿过两个街口，坐上了一辆五菱宏光……

被曝光的老猫一夜之间尝遍了人情冷暖，在圈子里的地位也一落千丈，走在路上不再有心怀叵测的小学妹的媚眼，课桌里也不会有清理不完的情书。最伤心的可能还是隔壁班的女生，嫁入豪门的梦想碎了一地。

不过，这件事也不是所有人都相信，而且老猫在这件事上的危机公关堪称行业典范，横眉冷对千夫指，安能辨我是雄雌？不问不想不说，过了几天风声自然过去。

见老猫如此淡定，坊间传言也有些不攻自破的意思，又有一部分铁粉又回到了老猫的旗下。和尚有一天就贼眉鼠眼的过来表明心迹，“猫哥！我相信这都是你为了过上平常人的生活而做的伪装！不管怎么样，我都相信你！”老猫拍了拍和尚的肩膀，心说：“兄弟，就凭你脑子这么不好使，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这个脑子不太好使的和尚，之后也成为了我们的朋友，又一次验证了古人说的都是对的：“物以群居，人以类分”。

这件事过去后不久，我们就踏入了高三，日复一日的高强度学习，让我们忘记了许多事，不管愿不愿意，每天被周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气氛所感染，就连老猫都时不时的拿起课本，来上一段：“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我则被家里监禁起来，每天对着题海奋战到凌晨。当然，我们的成绩也是有稳步提高的，现在我俩的成绩加起来大概就能和倒数第三持平了。

高三的时间过得很快，在多年之后当我有一次回到学校，发现我们当年的教学楼已是一片废墟，几栋更高更气派的高楼则在不远处拔地而起，事实上这种变化也破坏了我的部分记忆，我竟然不能完整地回忆起那段时间在我身边的人和事。

高考结束后的我们就像虎入深山，鱼游大海，夜夜笙歌，等待那个宣判日的到来。所以，今天当老猫又一次说起这个话题的时候，我也没有勇气接下去，沉默呵，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我们只能一根又一根，就这样等来了黎明。

几天后，高考成绩出来了，大概是几个月的禁足有了成效，我居然考上了隔壁城市的一个普通二本，这结果直接导致爸妈在家中大摆庆功宴，那段时间连我家的狗都吃吐了，他们还逢人就想传授一下如何拯救迷途少年的人生经验，我则是摆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态度，整天在家里穿戴一新，迎来送往。而那之后，老猫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怎么都联系不到他，还是听学校的老师说，他考上了很远的一个省的一所专科学校。

直到我走的那天，老猫也没有来送我，我矫情地想着，我们的高中时代，大概也就这样悄无声息结束了。直到几天后，我在大学宿舍里整理东西的时候，收到了一封来自老猫的邮件。

“见信如晤，原谅我从来都是一个胆小的人，胆小到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跟你说一些心里话，胆小到要装成家里很有钱才能掩饰成绩带给我的自卑，胆小到最好的朋友考上大学我都不敢见他一面，你心里一定对我很不爽吧，说不定还会骂我，这孙子，我走了都不来送，没事，骂吧，这件事确实是我不对。

对不起兄弟，那天其实我在呢，我在离你不远的地方看着你，看着你爸妈送你上车，我实在不愿意打扰你们，我怕看到这个场面我会哭，真羡慕你，我一直没告诉你，我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我妈一走这么多年再也没有回来过，事实上我连她的样子都快记不清了。我爸呢，没上过学，爱喝酒，喝醉了回来就打我，成绩不好了也打，所以我不想回家，我宁愿在外面游荡上一整夜，我都不想回那个地方，知道为什么叫我游泳我不去了吗？我不想让你们看到我满身的疤。每个人都可以有一点属于他自己的秘密，你不会怪我吧。

哈哈，不说我了，最后恭喜一下你吧，去了新地方也要牛逼啊，毕竟你是我老猫的兄弟，去了哪也别给我丢人，就这样吧，上学嘛，我不是那个料，我也准备出去闯一闯了，以后见面的机会可能不多，对了，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风吗，起风的时候，我能感到一种婴儿般的被接纳，包裹，细语、熨帖、抚摸。飞扬，那向上的托举和吹拂……好了，不说了，再说下去，我又要伤感了。没什么，一切会好起来。兄弟，珍重。”

珍重。老猫。

转过身，背对着我的新舍友，在这个离家三百里的陌生城市，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