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初夏,30摄氏度,大晴。
坐在许慎墓边长椅上,心中一片清凉。那就陪许慎坐一会罢!
“与谁同坐,清风明月我”。
我的周边,有大棵雪松,阳光透过雪松枝柯,斑斑点点投射在我身上。
绕许慎墓一周,整八十步,不算小。封土成圆丘,下面四层麻石砌筑。墓土上,生长茸茸一层薄绿。墓前三通石碑,清顺治碑、清康熙碑、清光绪碑,皆后世重修许慎墓或祠记录。因许慎墓“没有异地纠纷争夺,确实无疑就在这儿”,它顺顺当当评了“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又升了“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
许慎墓前设香案,香案前有拜垫,不断有身着汉服的孩子跪拜,有奶爸抱两三岁婴孩,放在垫子上,弯曲其胳膊腿儿,令其跪拜。跪拜完毕,小孩子们都会绕墓转一圈儿。他们的笑语奔跑,增添了生机。
陪许慎坐会罢!
先聊聊“字圣”是何等样人。
许慎(约58—约147年),字叔重,东汉汝南召陵人(今漯河召陵区)。著名经学家、文字学家,历30年编撰了世界上第一部字典《说文解字》,让中华汉字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统一,后世尊其为“字圣”“字学宗师”。
美丽的中文,一个方块字就是一个天地,太初有字,汉民族心灵有了寄托。许慎编撰《说文解字》,将汉字整饬得各有世界。
初夏,晴天丽日里,拜谒字圣的愉悦是成人的,奔跑笑语是孩子的,如斯氛围心境下看许慎墓,竟无一般墓地阴森荒寒。
陪许慎坐一会罢,我只觉温暖松弛亲切安然,这,是少有感受。
因为工作关系,我踏访过中原多处古墓。
大雪天,安阳殷墟,下午五点,寥无人迹,我独自逛荡到墓葬区,被地面玻璃板下的森森白骨吓得魂飞魄散。
还是冬日,新乡潞王陵,冷至陵区小河内的游鱼,一条条都冻实在厚厚冰层里。地面太冷,反衬出陵墓地宫的温暖。行走于地面,不时要下地宫暖和一下,真是奇特的经历。
沁阳朱载堉墓、淮阳曹植冢、博爱李商隐墓,修得再整饬些,也皆荒寒,令人眼热心酸,令人不耐久站,总想速速离开。
不是吗?墓地和死亡,总是沉郁的。郁孤台下、马嵬坡上、羊公碑前,行人洒遍清泪。没人不畏惧墓地与死亡,莎士比亚所写的150多首十四行诗,没有一首不提到死。愈是天才,活得愈热烈,也愈怕死亡。
许慎墓前,我无畏惧,无荒寒冷寂之感。是因为晴天丽日吗?是因为距墓百米处字圣殿前开笔礼吗?矮矮几案上是砚台和待描红的纸,纸上书写“破蒙启智”四个大字,风吹着宣纸啪啪响。
数十稚童,女孩着粉色汉服,男孩着青灰色汉服,眉间点朱砂痣,正衣冠,行大礼。鸣志鼓击响后描红开笔。大太阳下,小孩子们在缓缓慢慢礼仪中,变得庄敬恭肃。
有人说“繁文缛节,不必要了”。
果真不必要了?当下生活快捷又粗糙,情感快捷又粗糙,省略过程直抵结果。
只是阳光的流泄,也有从山顶到山脚的过程。比如古人鱼雁往还,一个回合短则旬月,长则经年,慢则慢矣却是耿耿不灭。“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一纸情书贴身放了三年,尺素上娓娓倾诉自可永垂后世,向一代代痴顽寻求印证。
让孩子童年,有一点缓缓慢慢的记忆,有一点精致的繁文缛节,有何不可呢?必要的仪式感,必要的敬慎重,是必要的。有时候,形式就是内容。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这场初夏艳阳下的开笔礼,慢,繁,会是孩子们童年记忆中,特别难忘的场景吧!
这样的开笔礼,四季流转中常常搬演,许慎泉下有知,一次次看着,也会从心底里开出繁花,滋生庇佑后辈之意吧。
距许慎墓不过数公里,有许慎小学。仿古建筑檐灰瓦翘角,许慎雕像高大伟岸,白石质汉竹简形制长卷上,全文雕刻着许慎《说文解字·叙》。字苑大道、紫藤长廊,都充满着浓郁的古典韵味。
学校走廊上,贴的是“说文解字”中字的介绍,将许慎“六法构成”,用最简洁形象的方式,传达给孩子们。这所小学,还将“礼乐射御书数”的古代六艺,教授给孩子们。学校用多元的设计、灵活的手段、丰富的情感,把费解的《说文解字》,变得通俗可懂。把高高在上的文化名人,变得温暖亲切。
许慎泉下有知,知道他苦心孤诣打造的经典,在他的故土薪尽火传,滋润着一代代孩子的心灵,他也会从心底里开出繁花,滋生庇佑后辈之意吧。
这样的漯河城,有温度。这样的许慎墓,不荒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