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逃回到家中不到三个月,1949年9月19日,董其武在包头通电起义,绥远省和平解放了,同年开展了“起义地区解放区化”的运动,各地成立了村政权,废除保甲制度,取消自保自卫,建立民兵组织。
1950年是父亲政治生涯中最辉煌的一年,父亲当过兵,受过军事训练,具有一定的军事素养,因此在“起义地区解放区化”中,被认命为村长,下辖东西半梁,东梁,西南房、正南房、元山子等村庄,相当于现在的一个乡镇的区域,
父亲每天都很是忙碌,今天在这个村,明天去那个村,建立民兵组织,建立农会组织。开展土地改革运动中,带着民兵到各个村庄清查田产,引导工作队进村宣传党的政策,动员群众做好剿匪工作,发动群众提供“敌、特、匪、霸”等线索,当时的工作具有一定的危险性。
内蒙古的匪患,由来已久,自清末以来,将近五十多年,粉墨登场的各路官僚政府都没有心思认真治理,政局动荡民不聊生,匪患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再加上国民党统治的垮台,流窜到绥远省的国民党军、警、特等,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匪帮,啸山聚林,打家劫舍的有之,破坏新生政权的有之,他们到处抢劫财物,杀害军民,围攻基层政权,为了顺利完成土地改革,自1950年开始,开展了声势浩大的剿匪斗争,以此为契机开展了镇压反革命运动。
当时的形势很是严峻,四爹算是知识分子,也参加了革命,做为工作队的成员,到各地去组建村级政权,宣传土地改革政策,发动群众开展剿匪斗争。
那是1950年的秋后,四爹随工作队去了厂罕营子,随工作队进驻的有一个班的保卫部队(公安部队),他们白天与乡亲们在劳动中宣传政策,晚上分别到群众家做工作。这天晚上,当工作队开完会后,刚刚休息,突然一声枪响,打破了夜空的宁静,随着,叭叭的枪声连续不断,四爹他们工作队迅速爬起来跑出屋外,看到战士们有的爬在屋顶上,有的将枪架在墙上向外射击,工作队被土匪包围了,吱吱的流弹从头顶上飞过,工作队队长参加过解放战争,是一名老战士,他让新参加工作的队员爬在屋里的角落里不要乱动,防止流弹,自已带着一部分老队员,配合着解放军坚守待援。整整打了一夜,土匪没有攻入工作组驻地,在天亮时逃窜了,四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战斗场面,很是害怕,从此后,四爹夜晚睡觉都警觉,稍有声响,就会醒来。
随着土改的进行,有钱的人开始将财产转移,父亲每天带着民兵清财产、查浮财,起赃物。
元山子村的张贵林因参加八路军,他的父亲和两个哥哥被日本人在红旗庙杀害后,家里的主事人就由张贵林的二嫂支撑起来,他的二嫂很厉害,人们称“二寡妇”。张贵林在抗日战争胜利后,在“向北发展,向南防御”的战略指导思想下,大青山的主力挺进东北,张贵林以家中孤儿寡母为由,留了下来,1947年,国民党全面进攻时期,张贵林被李三珠自卫团抓获后投降,成为自卫团的团附,解放后作为叛徒枪毙,二寡妇是全村最有钱的一家地主,自然要清查他家的土地和财产,二寡妇是一个桀骜不逊的女人,她将自己家的财产稍稍地转移到了他儿子张福生的岳父家,父亲带着民兵到了五号村,张福生的岳父看到父亲带着民兵来到他家,就知道事情败露了,就将东西交了出来,整整三大箱子,父亲第一次见到旗袍就是这次,还有裘皮衣,银元,元宝等等,父亲算是开了眼。
还有一次,父亲来到半梁查浮财,半梁住着他从小耍大的二叔,父亲就去他二叔家去了一趟,他让民兵们先去那家地主家,等他来到地主家时,发现民兵已经将那家人绑了起来,但没有找到浮财(钱和物),父亲很生气,他觉得不能绑人家,就命令民兵赶快松了绑,结果那个地主感觉父亲人很好,就将他父亲留给他的一个大元宝交了出来,母亲说那个元宝很大,有两三斤的样子。事后,父亲感觉到那两个民兵绑了地主,真的绑对了,如果不绑,只做他的工作,可能他不会将他父亲传给他的元宝交出来。
爷爷家就住在二柜的场面西侧,场面的北侧就是二柜的大院,今天的群众大会就在二柜的大院内举行。
天空没有云,深秋的天空是那样的湛蓝,那样的纯洁,没有一点尘埃,空旷而深远,太阳挂在纯如碧水的天空上,发出橙红色的光芒,照射在二柜那一排排整齐土窑的玻璃上,反射在人们的脸上,也反射在背阴的墙面上,尽管还是早晨,人们已经来到了二柜大院中,每个人的脸上挂上了笑容,眼睛里充满了期待,三人一群,五人一伙地聚在一起,谈论着分田的话题,等待着工作组的到来。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父亲陪着工作组戴队长和小田走了进来,站在了二柜大院的土窑前,父亲将乡亲们集中在一起,然后宣布开会,戴队长讲述了土改的政策和纪律,对财产的分配作了一点说明,小田就元山子村土改中,土地分配的方案进行了详细的说明,并对元山子土地丈量的结果进行了公布,父亲就起浮财结果和分配方案进行了说明,最后进行了举手表决,乡亲们一致同意各种方案和措施,会议一直进行到中午时分才结束了。
这次群众大会真是开天辟地的头一回,那些没有田的佃户,将会有自己的土地,再也不会看别人的脸色种田,那些没有耕畜的农民,将会分到属于自己的耕畜,安心地经营自己的三五亩土地,那些没有自己房屋的人,将会分到自己安身立命的立锥之地。那个群众会不开心,那个群众会不感谢共产党和共产党的政府。
群众大会结束后,二寡妇坐在场面上,披头散发地哭泣着,叫骂着:骡马大会开完了,奶奶的田产分完了,分了奶奶的田,绝子断户在眼前,分了奶奶的财,坏心坏肺坏脑袋。就这样,二寡妇在作死的道路上努力的嚎啕着。
太阳染红了”脑包山“的边缘,几片白云穿上了霓虹般的衣裳,蓝蓝的天空映衬着向南飞过的大雁,咕咕的叫声,穿透了寥廓高原飞向远方,深秋的早晨,霜花拥抱着灰黄的草尘,在微风吹拂中闪烁着淡淡光华,没有回场的庄稼,一码码整齐的伸向远方,炊烟在鸡鸣中冉冉升起,在淡蓝色微风的吹动下徘徊在村庄的上空,达达的马蹄声唤醒了的路边的鸟儿,三个五个从路旁飞起,飞落在远处的草丛,洞边吃草的旱獭,人立而站,滚动着双眼,警觉地看着远方,三匹飞奔的的马儿,卷动着路上地尘土,如春天滚动的龙卷风,鼻孔中呼出的气流在清冷的空气中形成的白雾,消失在飞扬的尘土中,三个骑马人右手抓着辔嚼,双腿紧夹着马腹,身体前倾着,左手挥舞着带有红缨的马鞭,白茬皮袄被跨着的大枪背带紧紧的裹在身上,枪刺在日光中闪着刺眼的寒光,山羊皮帽子的两耳落满了呼出热气形成的白霜,被风吹着的脸如秋天的海棠,眉毛和胡须上粘出了一片片的冰霜。
父亲骑在了最前面的马上,不停地挥舞着左手的马鞭,小红马在父亲的吆喝中,打着响鼻喘着粗气,急虎虎地冲向路的远方,后边两个民兵紧随其后。
父亲要去东梁参加抗美援朝慰问品的捐赠和送行活动,半个时辰后,他们三人来到了东梁,父亲让人将马喂好,就在村民代表的陪同下,来到了梁军的院子里,慰问品捐赠就在这里进行,在院子的靠近窑洞的中央,摆着一个紫红色的桌子,父亲和村民代表坐在桌子后,许多村民站立在离桌子大约一丈多远的地方,每个村民脚下,放着各自的慰问品,在院子外,停放着已经套好马的大车。
过了一会,村民代表宣布捐赠大会开始,父亲做了讲话,大意是土地改革胜利完成,农民有了自己的土地,打倒了地主,推翻了“三座大山”,当家作了主人,过上了好日子,但美帝国主义及国民党反动派不甘心他们的失败, 在国内特务、土匪、恶霸和反动会道门互相勾结,妄图推翻新生的人民政府,在国外,美帝国主义发动了侵朝战争,把战火烧到鸭绿江边,威胁着我国的主权和安全,为了新生人民政权,我们决不能吃二茬苦,受二茬罪,决不允许那些国内外的敌人破坏我们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我们要一手抓镇压反革命运动,巩固人民政权,一手支持抗美援朝,保家卫国。
父亲讲完话以后,捐赠活动开始,由于五零年土改完成后,农民有了自己的土地,分到了属于自己的财产,大大激发了人民对共产党的领导,对人民政府从内心拥护,再加上今年丰收,捐赠活动非常涌跃,很快就将外边的三套马车装满,有粮食,羊皮和羊毛等。父亲将运送慰问品到区里的事安排给村民代表后,就匆匆忙忙骑着马和两个民兵离开了东梁。
今天是公判二寡妇的日子,周边几个村的村民都被集中到元山子村,参加公审大会,从早晨开始,周边几个村的村民就陆陆续续地来到了元山子村,周边村民都互相认识,即使不认识也只要说起长辈或亲戚,都可能知道,因此这些人来到村里有的到亲戚家坐坐,有的到朋友家坐坐,有的干脆就来到会场,二寡妇土改前的住处,谈论着今天的公审大会。
二寡妇她们张家这家人,说起来对元山子村也是有贡献的,早年从山西来到内蒙,开荒种田,后来山西到内蒙的人,多少也受到他们家的庇护,初到内蒙,人生地不熟,租用他家的牲畜和田地,青黄不接时,借用他家的粮食,虽然比较苛刻,还是有帮助的,他家开办私塾,办油坊也为村民办了一些好事,只是张二柜有些霸道,得罪了不少人,但张二柜已经被日本人杀害了,人死罪消,他家也算不上什么恶霸,如果后来二寡妇自己不作死,她也不会死。
自从张贵林结婚后,日本人杀害了张家爷三人后,张家的事权就落到了强势的二媳妇手中,人们私下里就称她为二寡妇,二寡妇管理着张家一大家的所有产业,自她管理以来,家业兴旺,家里雇佣了许多做事的人,有些人就成了她的打手,从此二寡妇做事高调,许多佃户和周围邻居没少受到她的谩骂和欺辱。解放后,张贵林被枪毙后,土改开始,没收地主家的财产,将地主家的土地分配给没田或少田的农民,二寡妇多有抵触,不仅不配合土改,还变本加厉地污辱群众大会为“骡马大会”,公然在大街上辱骂分了她家财产的村民。五零年十月,中央下达了“双十批示”,全国开展了轰轰烈烈的抗美援朝运动和镇压反革命运动,那些恶霸、特务、土匪和反动会道门的首要分子都属于被镇压的对象,二寡妇反对土改,污蔑党的政策,污辱群众,当属恶霸反革命对待,在1951年的夏秋之季被逮捕。
吃过早饭之后,村民们集中在二柜大院中,在二柜的高窑的前掌面上,挂着“坚决镇压反革命,支援抗美援朝的红色巨幅标语,在窑窗前摆着三张横桌,后边放着三条板凳,黑压压一院的群众站立在离桌子有两丈远的院内,面对着桌子,桌子后坐着公安部队的领导和5区的领导,在桌子的两侧,分别站立着两名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大院门口的两侧也站立着两名拿着枪的战士,在村子后边的梁上,也有几个战士在那里徘徊,
随着公判大会的进行,二寡妇五花大绑被两名公安战士挟持在会场前台,低着头面对着群众,散乱的长发垂在身前,遮挡了有点浮肿发白的的半个脸上,公安部队的领导宣读了二寡妇的罪行和判决死刑的命令,然后开始了诉苦大会。
诉苦大会将整个公判会推向了高潮,有的人走到二寡妇的面前诉说着那些过往的旧事,有的人用指头点着二寡妇哭诉着租用的田地被她剥削的经过,有的人朝着二寡妇吐着口水,公安战士挡都挡不住,有一个女人跑到二寡妇的面前,乘战士没有注意,抓到了二寡妇的头发,狠狠地撕了下来,一缕头发在二寡妇撕心裂肺的叫声中,随风飘落,鲜红鲜红的血映衬着那苍白的脸庞,太阳有点发白,刺的人睁不开眼,看到鲜血的几个女人,突然跑了上来,撕扯着二寡妇,公安领导和战士只得上前阻止,不许她们攻击。
公判大会随着控诉二寡妇罪行后,但迟迟不能宣布结束,因为执行枪毙需要村长签字,父亲去东梁还没有回来,只得派人在回村的路上等待。
父亲和两个民兵从东梁出后出,向沿着元山子的路一直疾驰,快到中午时,回到了元山子村口,听到有人高喊:杜村长回来了,杜村长回来了,一声声地传了回去,等到父亲进入会场,才知道公判已经结束,就等着自己签字了。父亲在公判书上签上了自己一生中最有份量、对别人具有生杀予夺的名字。二寡妇被枪毙在脑包山的羊路上,曾经有几名被国军击伤的土匪就在那条路上,被活活饿死。母亲回到家中还哆嗦着,老是想着那张被鲜血染红的脸和那束飞扬的头发,小时候母亲给我讲起来时,总是说有些人太黑心,大约就是人性之恶的意思吧。父亲的签字,也给家里带来了一些不安,曾经在台湾的委员长叫嚣光复大陆时,有人捎话给父亲,等国军回归时,要拿掉他的脑袋,父亲是否害怕过,我没有发现,但小时候的我非常害怕,睡觉时总是看着大门的门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