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蒙童时代,那场文化浩劫的高潮刚过,附着思想文化的书籍,自是在劫难逃。屋场里念过私塾能够沾墨透纸的人,本就凤毛麟角,遗留下来的几册蒙学线装书,悉数化作灰烬。农家本就少有藏书,那时能够见到的书,只剩下语文、算术课本。一到学期结束,也搁到茅房墙缝作解手纸。
生性安静,不喜言语,对文字偏生敏感。烟盒上片纸只字,也要考究一番,自以为是,发现过两处拼音错误。父亲讨来糊土砖墙的报纸,算得上唯一课外读物。上墙之前,趴在八仙桌或是蹲在茅厕,半懂不懂浏览半天,偷学几个“深揭狠批”、“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之类的政治术语,应付作文,满足选作范文在班上宣读的虚荣。读到一篇无籽西瓜栽培技术科普文章,甚是好奇,眼睛贴着报纸研读好几遍。隐约嗅到报纸散发出甜香味,以为是读到西瓜字段,自然溢出西瓜的味道,现在想来真是愚拙可笑。捡读旧报纸,加深闻香而读的条件反射。每每触及书纸报纸,故意翻动,弄出一些清香,沁人心脾。或许,正是对书香的敏感反射,才亲文史,数学一塌糊涂。日后谋稻黍,只能做些抄抄写写的事。
新书书香最浓烈,那个年代的农家,却没有买新书的能力。新学期开学,交两块五毛钱学费,新课本发下来,才可真切感受到新书的浓香。老师站在讲台,一个一个学生叫上去领课本和作业本。回到座位,翻开整洁一新的课本,贴到鼻尖深嗅,愈嗅愈香,仿佛嘴里塞进几颗饴糖,一阵舒爽。语文书,从扉页毛主席像翻到末页,瞧着生字表,胸有成竹。算术书,从扉页毛主席语录翻到末页,看着乘法口诀表,一脸无奈。拂出的墨香,一阵浓似一阵扑进鼻孔,甜腻得就要激出口水来。回家找来牛皮纸、画报铜版纸,包好书皮,避免卷角弄脏。书香似乎一同包裹进去了,唯恐失却闻香读书的兴味。我特别珍爱书本,不在课本上乱写乱画。期末,有些同学的课本像一把盐菜,发出一股霉味,老师揶揄:“干脆吃掉算了”。我的课本依然方正整洁,只是旧了一些,残留着油墨的淡香。
屋场阳姑爷,发蒙读过私塾,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写算都是一把好手。夏天禾堂坪乘凉,讲起三国、水浒、西游记、薛刚反唐、七寡妇征西之类的故事,月亮偏西才得收场。我们小孩子听得津津有味,问他是哪里得来的,阳姑爷说是古书上看来的。我自以为认得好多字了,想看一看古书,直至初中毕业,也无从弄得到手。见过表哥家残破不堪的半本《三国演义》,硬着头皮读,发现尽是不认识的字,自是不知所云。
大部头古书沉寂,小人书为我们发散一股撩人的书香。那时大街小巷满是小人书摊,手绘的、电影画面截图的,古典题材的、革命题材的,应有尽有。城里人坐在麻拐凳上,看得如痴如醉昏天黑地。我们去城里看小人书没条件,只有羡慕嫉妒的份。城里亲戚几本旧小人书流落到乡下,相好的同学们轮流过瘾。一本手绘的《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没有封面封底,残破的页面布满黑手印。底边的字一扫而过,绘声绘色地念着箭头框里的角色对话。截图版的《地雷战》、《地道战》、《奇袭》、《南征北战》,没有角色对话箭头框,一面耐心默念底边的文字,一面回想电影情节。有时为加速流转,上课偷看,老师一把抢走。过几天,哭哭啼啼求饶讨回,红着脸归还给小伙伴。
小人书翻得稀巴烂了,汗渍鼻涕口水混合的异味,并未完全掩盖油墨的浓香。坐在阶基,伴着墨香,沉醉在阅读的情境,有时连娘呼唤吃饭的声音,也充耳不闻。娘在新社会扫盲班读过几册书,有时陪着我们兄弟姊妹看小人书,好为人师,附带教我们认生字。一次看小人书《黄继光》,翻到地主婆唆使恶狗咬黄继光弟弟那一页,娘先念几遍,要还不识字的妹妹跟着念:“黄继光,快打狗,打死了狗,好吃狗肉!”妹妹边念边笑,娘一脸严肃,说:“贫下中农受地主老财压迫剥削,苦大仇深,要有阶级感情嘞。死丫头,莫乱笑!”
文化禁锢,书籍匮乏,催生一种另类书香。记得七十年代后期,哥哥姐姐们中间,秘密流传手抄本。用作业本、笔记本抄得密密麻麻,封面不敢写书名,也没有作者姓名。偷偷瞄过两本,没有深读。字迹潦草,翻得有些卷页,闻着一股浓浓的墨水香。一本叫《第二次握手》,冲破海外关系、知识分子、爱情禁区。有一本叫《一只绣花鞋》,没有读过,据说充满恐怖悬疑。姐姐说这些都是禁书,千万千万不要对外人说。后来,秘密流传过一本《少女之心》,风靡全国。据传很黄,青年学生打电筒躲在被窝抄录阅读。公安部门多轮封杀,从初高中生书包里挨个清查收缴。我们年纪小,哥哥姐姐们不敢泄露半个字。书香文化的蛮荒时代,人们饥不择食,刺鼻的墨水香,竟然也沉醉了一代人。
拨乱反正,文化繁荣,曾经的读物《三字经》、《幼学琼林》、《增广贤文》,手抄流传。“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混沌初开,乾坤初奠”,“昔时贤文,诲汝谆谆,集韵增广,多见多闻”,原来很多俗语典故都有出处。那时我们已经上初中,迟来的幼学知识洞门大开,觉得熟悉又陌生、生涩而有趣。
后来的后来,家里有几百册藏书,反倒因学业和工作忙碌,大都尘封在书柜里,闷出一股霉味。而今偶尔抽取一本翻翻,慢慢摩挲抚弄,霉味渐渐淡去,墨香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