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打什么时候起,古兰县城最繁荣的落鸿桥上来了个瞎子算命的,屁股往那儿一坐,一坐就是几十年。
古兰县城的人,不管男女老少,都会经常经过落鸿桥,经过落鸿桥,自然也能见到那个算命的瞎子。春去秋来,鸿起鸿落。桥下洪涨洪落,周围店铺更新换代,来往的人从年少到成年,只有那瞎子,像座雕像一般坐在桥上,好似就要不朽了。
瞎子早上八点就去桥上坐着,一张折叠小木桌,几个蓝色塑料矮凳,便能在桥上待到晚。他就靠在桥栏上,面前摆着小木桌,上面铺着一张泛黑的皱巴巴的红布,红布上写着“算命、八字”等毛笔字眼,红布上就摆着两样东西,一个发黄的透明塑料盒子,里面装着一堆卷起来的纸条,一本被街边广告铜版纸包起来的卷边的书。桌前是一个给客人坐的塑料凳,桌下放着一个发黄塑料瓶,桌后靠着一根木棍。
瞎子的算命装备倒是与人无异,有异的大概就是别人经过他那儿,总会将原先的直线路程绕个弧度出来——离瞎子远些。缘由大概是瞎子那有些骇人的长相和奇怪的行为。
瞎子穿一身破布,头上没几根毛,皮肤黝黑。原本该镶嵌着眼珠子的地方,只有一层皮,顺着眼窝凹进去,比脸上其他地方的皮肤光滑许多,路人不仔细看,也不敢仔细看。一张嘴唇又深又厚,时不时就拢起来朝前面吐口水,吐完口水就瘪着嘴,从喉处传来不成曲的调。
好不容易来个生意,瞎子的态度也算不上殷勤,问过客人生辰后,就神叨叨说些话,语速很快,听不清在说什么,偶尔能听懂几个字,“庚辰”或又是低低呢喃的数字。客人就等他呢喃完,才见他一只又黑又粗的手伸进桌上塑料盒子里搅和,没有规律地搅和,不一会儿捏出其中一个小卷纸条伸过去递给客人。
瞎子这时候便朝另一边吐一口痰,拿起桌下的发黄塑料瓶,咕咚灌了一大口,才面向客人,声音粗而哑:“庚辰年生人……有官运财运,注意防诈骗……一到十二岁有小灾小难,十八至二十三岁防车撞……”语速仍旧很快,明明声音很哑涩,却像打开水管一般顺畅地说出一通话,让客人都来不及接话。
等客人反应过来,瞎子已经说完了,又瘪着厚嘴唇,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一个裂皮的钱包,意思很明确了。
客人说没有现金,可否等他去商店换来,瞎子倒不让他走,说跟他去对面的商店付了就行。于是便利落地站起来,准确地拿过客人刚刚坐过的凳子,重叠在另外几个凳子上,又把塑料水瓶和凳子一起放到桌上,才左手直接伸进桌肚子下抬起小桌子,右手拿着木棍,往桥对面走去。这“摊子”,倒是轻易就搬走了。
到了对面,瞎子放下小木桌,便让客人跟着他走到一个糕点铺子里,铺子里有一对母子在守着。
“十五块钱。”瞎子转头对客人说话。
客人便扫了二维码支付,“支付宝到账十五元。”等提示音在店铺里响起,便见那小男孩起身到柜子里翻出十五元,递给瞎子。这场交易,才算结束了。
瞎子的生意不多,这大热天骄阳猛烈,他便把摊子搬到桥上唯一小小的阴凉处,和另几个算命的挤到一起。也不和其他几个算命的说话,自顾自地往外吐口水,哼调子。中午两点又热又困的时候,便转过去面对桥栏,把脸卡在两根金属栏杆中间,也不知是烫还是不烫,也看不出来是睡没睡。
不过这姑且算是在休息了。休息够了,便转回身来,继续吐着口水哼调子。一直到晚上都没生意,才收起折叠木桌,将塑料盒子、广告包皮的书、水瓶一股脑儿扔进一个布袋子里,往后一甩,便搭在肩上,左手提着折叠木桌和塑料凳,右手抓着木棍,不踩一个坑地回家。
瞎子七拐八拐,拐到城里人根本不去的又平又破的房子之间,像是数好了步数一般,停在一个半边招牌掉下来的小破旅馆里,也不用和老板说什么,就直接进去了。住在这里的人倒是都知道,落鸿桥上那个算命瞎子就住在这破旅馆里,一住就是几十年,每个月给老板二百块房租,早出晚归,每天两点一线。
古兰县城的人,不论男女老少,或许不知道县长是谁,但说到落鸿桥上那个瞎子算命的,准都知道。长得吓人还爱朝人吐口水,乖巧的小孩子见了怕,会被家长拉得远远的;调皮的小孩子见了凑上去摸一下、打一下,也会被家长拉得远远的。
日子流水般去了,有人经过落鸿桥,没见到那算命的瞎子,便与同行人谈起。同行人恍然一惊,“对哈,那瞎子今天怎么没来摆摊啦?”不过他们的疑问没人回答,他们自己也不想去了解,疑问说出口,下一步就抛到脑后。
直到有人又来落鸿桥算命,问起其他算命的,才知道,“瞎子李修财啊,死了半年了。隔壁县的,一个人来古兰县待了几十年,赚了二十万,一分都不给他那些兄弟,全带着进土里了。”来人听罢感叹一番,便离去。
原来瞎子竟不是不朽的,不朽的,是鸿起鸿落、人来人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