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光长得黝黑而消瘦,个子也不高,就算五官端正吧,也看上去一股平凡的模样,反正和富贵相不沾边。可他才不信这东西呢,这不做钢筋水泥生意还挺得劲嘛。虽然经常灰头土脸的,却也实在赚些钱,再加上媳妇儿在镇上开了小商店,又有个上小学的年年第一的乖儿子,他这小日子红火着呢,周围朋友都羡慕极了。
一日吃饭,一桌子伙儿都喝了酒,其中一个脖子都红了,还端着酒杯用鸭子般的嗓音吹牛:“我姐搬去城里,一家人过得那叫一个好!钱财滚滚来,儿女又优秀,诶哟那才叫日子嘛!”
“过两年我也打算去城里,先把媳妇儿带上,稳定了就把父母孩子接过去。城里嘛吃穿住啥不比咱这好?”有人立即回应。“对嘛对嘛。”一堆人赞成,像是想起来啥,又问:“光哥喃?光哥不去城里啊,你儿子学习那么厉害,不给整个更好的学校哦?将来考清华北大的料子,别浪费了呀。”
刘光向来算稳重,虽然此时一张瘦脸黑红黑红,却也放下酒杯笑着点头:“当然要考虑考虑。”
回家的路上,呼啸的寒风把醉意吹干净,但脑子里萌生的那点笋尖儿样的念头却怎么也削不掉。实在话啊,儿子成绩那么好,不能在镇小给耽搁了,而城里的确方方面面条件都好,正值壮年呢,那不就该往上爬嘛。没多久,刘光一家子都搬去了城里,成为了街道和朋友圈子里第一家“升级”的。大家茶余饭后总不忘谈谈光哥多么多么厉害,一家子都去城里享福了。
刘光计划得很好,脱离了原来的生意圈子,再干老套的东西也没意思,得整些新鲜的,做独一无二的。他年轻在外打工时吃过鳄鱼肉,诶,可别吓着,专饲的食用级鳄鱼,不犯法的。这玩意儿要引进来,保准全城人都来瞧个新鲜!于是刘光先租了套房子,安置家人后,便把卖镇里房子和之前做生意赚到的全部资金投进餐馆。他做事一向挺靠谱,这不有亲戚朋友听闻,纷纷来投资,夸光哥好眼光,想法就是不同,跟着光哥干肯定没问题!
刘光脸都要笑烂了,一阵红红火火中,这独一无二的小酒楼终于落成,招牌十足十地显眼,黄底红字——鳄鱼馆。一楼直接放着一个大玻璃池,几格稍小的空间里装着各类菜场买不到的鱼,最大一格里趴着两条粗楞楞黑黢黢凹凸不平的鳄鱼。鳄鱼这玩意儿长得丑,但对小城人们来说新奇呀。鳄鱼馆,像是一记惊雷炸池鱼,都不用刘光去做宣传的,路过的人都要驻足惊叹,蹲在家里的人也被小孩儿叽叽喳喳分享见到鳄鱼的兴奋。才开业几天,小酒楼天天坐满,特别是那些个领导干部的,更愿意订在这鳄鱼馆吃饭,一桌菜下来贵是贵,新鲜有趣嘛!
请亲戚好友在鳄鱼馆吃饭时,刘光明显看到众人脸上的新奇与羡慕,觥筹交错间,整桌的赞赏几乎让他飘到云上。酒足饭饱将众人送走时,刘光脸上还是黑红黑红的,红光满面那种红,红红火火那种红。可没过多久,刘光在翻着账本子黑了脸。怎、怎没有回头客哇?他这服务也好,东西也够新奇,怎地来一次就不来了?从此次黑了脸之后,刘光的脸再没红过,直到半年后,那黄底红字显眼的鳄鱼馆摘了牌。
朋友喊聚,他自然不好拒绝。饭桌上,刘光双手合握,搁在桌上,他仍然是表现最为稳重那个,直到有人问到鳄鱼馆。“唉,是我没太看清市场,这玩意儿不适合在咱小城里开。”吃过一次的人也就图个新鲜,要聚餐,还是去其他酒楼了。
“是嘛光哥,你那一顿也太贵了,一般人消费不起哦。”“不说这些,那是别人享不来这种新鲜福!”
“是啊,光哥那么能干,是我们这群人的带头人喃,肯定很快就又厉害起来的嘛。”
刘光喝着朋友敬过来的酒,头上凸出的青筋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膨胀。他觉得朋友们说得也对,自己眼光还是独到的,就是这次运气不太好。不过想到之前赚的钱和卖镇上房子的钱都赔了,亲戚朋友们投的钱也都没了,他还是感觉脑壳里有啥在砰砰砰地跳,怪不舒服。“光哥,你儿子喃,儿子咋样咯?”一听儿子,刘光暂时也没有不舒服了,主动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儿子嘛还是那个老样子,第一。”一桌人大笑,“光哥的儿子嘛,将来肯定上清北的嘛!”饭桌上氛围欢快,刘光也觉得,自己可以再振奋起来,毕竟自己一向是这群人里最超前的嘛。
这次刘光放弃餐饮业,贷款加上一些亲友投资,搞了更新奇的——7D影院。说是影院,其实蛮小,也就一个前厅一个放映厅。毕竟7D不同寻常,影片并非普通电影,而是特制的五到八分钟的动画短片。椅子是特质的,会跟着影片晃动,银幕左右还有喷水和雪花的设施,以模拟影片中的各种环境。这玩意儿保管小孩儿喜欢,大人新奇。开业那天,来了不少好友亲戚撑场子,免费给他们体验过后,个个竖着大拇指出来。
“不愧是光哥,整得就是高级!人家还在搞3D喃,我光哥就搞7D了!”
“哎哟光哥你这东西我家儿子怕不是天天都想来玩哦!”
还有玩过的小朋友出来就叽叽喳喳兴奋得像一群小鸡仔,更有一部分再付钱体验第二次、第三次的。“老爸,我们班同学都特别喜欢来玩,他们超级羡慕我家开7D影院,爸你真厉害!”连儿子也在夸奖。晚上快打烊时,刘光脸都要笑烂了。这个回头率可以,当场回头!还有不少年轻人、大人都来玩,这再一传播,生意能不好嘛。
可是,这红火的生意似乎只维持了一个暑假,断断续续哽到寒冬,便断了气。刘光坐到深夜,月光为他鬓角镀上几丝银发。怎么又失败了?本就欠了债,生意也做不下去,怎么一切从他决定进城起,就发生了变化?刘光一大家子,全部搬到了老爷子年轻时工作单位的一套小房子里去,那房子太小,比麻雀还小,小到之前只是用来堆杂物,现在却住了人。但这时候的儿子刚上初中,才第一个月呢,就带回来月考年级第一的好消息,刘光觉得那是上天从缝里漏出一道光给他。
亲友饭桌上,亲友的话胡乱入耳。“光哥就是运气不太好。”“但是光哥教育好啊,儿子考年级第一啊,几百个人里的第一,实在了不起!”“就是咯,以后我们这群没文化的还得靠光哥的儿子来吹牛呢!”刘光喝着酒,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面对赞誉当然得笑,他笑,两个唇角扯得老高,麻乱的心底被铺上一层酒精,暂时隔绝了那些不痛快。“诶,老李家怎么样?我看到你买新车了嘛!”
“哎哟不怎样不怎样,车子便宜得很!”老李谦虚,可是脸上拱起两团透着红光的肉。刘光跟着众人和老李喝酒,从酒杯交错的缝隙间,迷迷糊糊看到老李笑眯了的眼。老李和他外形很是不同,老李又白又胖,此时像只烤红的猪,肥肥的耳朵,搭在腿上的大大的啤酒肚。刘光脑子里自然而然想到,白白胖胖有福气啊。
没过多久,刘光媳妇儿去了大城市打工,他则留在家里照看父母和孩子。要说他有多照看,也并不是。他常常坐到天亮,在手机里下一夜的象棋,眼睛累了便看看外面漆黑的一片。有时候是缺一大半儿的月亮,有时候是零落的几颗星,反正总不是璀璨的样子。等日光渐起,他才关上手机,沉沉睡去。他没有工作,也不和父母交流,到了下午起床,便出门和朋友喝酒聊天。聊,聊什么天?要么聊他儿子又考年级前几,要么聊哪家孩子多么调皮。他倒是蛮喜欢听,那会让他心里被充进一股满足感。不出去时,便和儿子聊天。聊,聊什么天?啥都聊。刘光和儿子意外地聊得来,儿子问什么他都能回得上,常常是聊到他催儿子去睡觉。可是这进了青春期的小孩还真是变化多端,昨天还兴奋地跟他聊天呢,今天就耷着个脸说他不去找工作,天天在家。儿子说话可丝毫不顾忌的,像是小钢炮似的,哪里痛就戳哪里。他说连妈妈都在努力工作,为什么你还天天在家躺着?刘光生气,没生儿子的气,他生自己的气。刘光还是常常坐到凌晨,看黑暗突破玻璃笼罩进来,他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想到曾经的鳄鱼馆和7D影院,想到父亲颤巍巍打电话给退休单位的领导,说想要那套狭小的杂物房,想到外出工作的媳妇儿,想到儿子的一番指责。透过镜子,刘光看到日光升起来,染白天幕,也染白一片他的发。
“儿子,我有工作了。”这一天儿子才放学回来,他就有些雀跃地开启话头。是呀,雀跃,多久没有这样的心情了?儿子和他如出一辙,沉稳内敛,听到消息的反应比他还平淡,但是刘光却仍然难以压下那股激动,虽说他已经是个中年人了。之后和儿子晚上聊天的话题,总能聊到工作上去。直到半月后,他没再去工作。儿子这次升级了,不是小钢炮,是夹枪带炮,说出来的话硌人得不行,每个字他都感受到一股浓浓的嫌弃和看不起。看不起,没本事呗。刘光向来宽和待儿子,不管儿子说话多冲,或者成绩下降、不懂事,有时候让他心里好似被千万针扎,十分生气,他都没向儿子发火。这是宽和吧,可到底宽和下面铺着一层自己的没本事。没本事,没作为,朝儿子发火有用吗?一个没本事的父亲教他,有用吗?
“老李行啊,都在城里买第二套房了!”“哪里哪里,你不是也买了房嘛,听说你女儿学习不错哦?”“哪有光哥儿子厉害,光哥,你儿子在哪个高中喃?我女儿在一中,也就年级二三十来名嘛,肯定比不上你家儿子咯。”刘光恍惚着,正想着这酒桌上,好久没听到自己的名字了,下一秒就听到这些话。可是这叫他怎么回,儿子也在一中,成绩却大不如前,年级百来名,还越来越差。他举起酒杯笑着回过去,“就那样。”双目虚着,努力地望过去对,细细打量对方这位自己多年的朋友,和老李如出一辙,肥头大耳朵,白胖圆肚子。“光哥嘛,儿子以后肯定给你争光!”“唉,别说,你看我们这群人,就光哥身材保持得最好,看我们这些人哦,一个个身材都走样了!”刘光闻言笑了两声,看了看自己,手臂又黑又瘦,在一群要么高大要么大肚子的朋友中间,他的确没走样,甚至比年轻时还瘦。可是他心里却不是这么个滋味儿。“那是我到现在还操心受累,你们是都享福了。”刘光喝了一口酒,话溢出来,说完自己有些怔愣。哄笑过后,话题重心就再也不在他这儿了。
儿子高中住校,不再天天夹枪带炮地说他,父母也天天做完饭就去打牌,和他少有交流。刘光还是喜欢熬夜,或者说是睡不着。他仍旧下午才起,起来就在手机里下象棋,每次赢棋,才像沙子入潭一般掀起片刻喜悦。某夜,刘光屡屡输棋,就将手机扔到一边,平平瘫在床上。夜色熟悉地摸进来,从头到脚,将他覆盖。刘光脑子里什么都没想,他真的什么都没想,却湿润了眼角,一点湿润掀起一片潮涌,潮涌不尽。
刘光外出了,他和一家亲戚一起创业做家纺,他能投资的不多,但他拼命。他起早贪黑,亲力亲为,搬重物送大货,一天下来十分劳累,但刘光没停。日日夜夜,生活与之前比截然不同,如今的辛苦和操劳,却终于换得他好梦。他的皮肤更黑了,头发更白了,人看起来更寒酸了,但他觉得,这值得。儿子现在不怎么和他联系,他也忙得很少看手机,可按照儿子以前的样子,应该还不错,都快成人了,肯定也懂事了。
可就在那一年,儿子高考那一年,父母双双住院,他忙从工作中抽身照看。他看到父母已然十分衰老,父亲双手发抖,眼尾的皮肤往下掉,遮住半只眼,半露出一双浑浊不明的眸子;母亲疼得呻吟,却又在对上他的目光时露出儿时对他般的安抚。刘光低头,两手撑在床上,瘦削的肩胛骨深深凸起。之后他不得已得回去工作,只能找护工看护父母。可是临走时,他还听见父母向护工夸赞,说儿子工作劳累,还大老远跑来照看他们几天。刘光抹了一把脸,走远。
之后的这一晚,是时隔半年的朋友聚会,他去了外地工作,就很少与他们聚了,今晚在这里,不好不来。“哎哟,老李家女儿不得了了,考了六百多分啊,太厉害了,绝对去个名校嘛。以后我们哥几个也能吹吹文化牛了!”刘光坐在角落,搭在酒杯上的手忽然一紧,原来高考成绩已经出来了,儿子怎么不和他说?“光哥光哥喃?你儿子怕不是至少也六百分哦?”刘光望着众人投过来的目光,像是忽然开了镁光灯,闪得他迷糊而失措。他反应过来,陪笑两声,“比不上老李家女儿,我儿子高中就一般了。”他率先喝两口酒,众人也没追问,笑两声,就去恭维老李了。刘光赶紧编辑信息,犹豫了一下,还是发给了儿子。信息很快回过来,很简短,三个字:没考上。没考上,没考上是多少分?他的儿子怎么会考不上大学?儿子曾经不是年级第一吗?刘光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再抬头去看众人,特别是对面的老李,好似浑身镀着一层白腻腻的光,白白胖胖,白白胖胖,老李就是富贵相啊!
刘光不知如何离了那饭局,走在回家的路上,看着黑夜将光明吞噬。他没法儿去想其他,他只觉得头脑一阵嗡嗡响,嗡嗡,嗡嗡,好似有什么吃人怪物就潜伏在黑暗里要跳出来吃掉他。刘光只告诉自己:明天回去上班吧,明天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