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开着车,约四岁的我坐在“解放牌”货车的副驾驶位置,我们要回到康定的家。一切,都是崭新的。山重水复前路迷茫时,一声清脆的汽笛推开层峦,推出一片新视野,每一幅画面都新鲜僻静,引我胡乱猜测其中的希奇,比我手里捧着连环画《西游记》还让我惊喜。
“解放牌”带着沉重的喘息,奔波一天,一声长长的鸣笛惊醒疲乏的我,睁开迷朦的眼,已经到了新的世界:运输公司车队。父母都从事运输行业,我的家就在这里了。
车队在康定的南郊,依山傍水。早晨推开房门,眼前辟立的青山似在触手的距离、雪浪翻涌的河流用哗啦的水声宣告它的不可小视。跟在父亲身后,我试图熟识这个新天地。这个叫四川省汽车运输公司十七队的地方是个大大的院子,院里不规则地排列着许多幢房子,布局整齐宽敞的是车间、办公楼,利用空间、依地势修建了一排排的宿舍,生产区域和生活区域没有明显划分。抬眼,四周都有山,青幽幽的山、光秃秃的山环绕着车队。想起一路的情形,汽车在万山丛中盘旋,始终没有走出山的包围。翻越了“高万丈”的二郎山,又到达郭达山、跑马山下,还有好多不知名的山,群山环立。父亲说,从前,山外通向这山里只有挑夫走的小道,道路崎岖、危险重重。十八军进藏时修通了公路,这是一条穿越高原的大动脉,经过它把物资从内地输送到高原。车队在这里像个中转站,也是维修站。
“嘀嘀”,“解放牌”清亮的喇叭长鸣,叫醒了沉静的山谷、悠长的公路,要出车了。车驶出车队大门,一条笔直的柏油路丝带样铺展,通向高原,联结四川内地。大门外的路边山坡零星散布着的田地和果园。与车队邻近的农家院,房屋用木头立柱、片石砌墙、青瓦盖顶,院子围墙边高高的码放了一溜整齐的柴禾,门口的大黄狗听见汽车鸣笛,吠叫了两声被主人喝止,主妇抱着柴禾进屋,一会儿屋顶飘起炊烟,小院素简安静,像山间长出的蘑菇。车队里,汽车接受检查检验,发动引擎。车间里进进出出的工人穿着统一的工作服,机器轰鸣,火花闪亮,父亲说那是在机床在加工配件、切割焊接。火花美丽似烟火,像是冰冷机械和火热干劲碰撞产生的。
老家是散漫自在的,车队是井然有序的。我上学了,每天,我站在幼儿园门口目送穿蓝色制服的父母离开,制服洗得有些发白了,但干净平整,衬得他们的背影挺拔优雅。父亲说,每日的工作把这条蜿蜒千里的公路与平静的山谷、古老的高原连接起来,这项工作是重要的。父亲的话郑重而欢喜,带着高原的阳光味,让我想起车队里拉起的“艰苦奋斗,鼓起干劲,力争上游”大红横幅。
我们的家在河畔,是单位分配的小小精致的一间屋子和一个充作厨房的楼梯间。我常一个人坐在门口的木凳上发呆,想这里距老家好远,外婆一定望眼欲穿地等我回去。经过车队白天的热闹,迎来城郊夜晚的寒寂。我不敢单独呆着,总觉得高耸在家门前的山黑森森的让人背上发冷,院坝里的树哗哗地响,透着诡异。想起邻居阿姨说,昨晚黄鼠狼来拖鸡了,鸡窝要关严实;白天坝子里的鸡也要关照好,老鹰会从天上冲下来叼鸡;雪地里有野兽的脚印,山上的野兽来觅食了……吓得我瑟瑟发抖。父母忙前忙后,没发觉我的小心思。
逐渐适应了车队的生活,我熟悉了幼儿园、俱乐部、医务室、食堂、阅览室。周日,车队的宣传队、篮球队、电影放映队总有让人开心的娱乐活动。而且这些都是集体的、共有的,是车队所有人共同分享的,是父母口中所说的“公家”的。“公家”的车“五花八门”,有“大脑袋”的大道奇、援朝电影里出现的嘎斯车、结实坚固的解放。“公家”的人更有意思,个子高高的“大马”叔来自河北,瘦瘦的“小马”叔是浙江的,常穿着旧军服,那是他以前在部队时的衣服,嗓音清脆的李孃来自河南、说话斯文的张孃来自上海……我听说的一个词语叫“来自五湖四海”,说的就是他们吧。大家一起光是说起话来南腔北调汇聚一堂就有趣,再摆摆龙门阵,简直就是在演戏,夹杂各种口音的爽朗笑声里是满满的幸福感。感染着这份快乐,漫漫长路、车轮滚滚、汽笛声声的世界,慢慢有滋有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