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虫来了,快装网——”“快担桶盛禾虫——”父亲的急促呼唤,将我从梦中惊醒!父亲去世已十周年,我隔三岔五梦到父亲,梦见他瘦削的身躯,梦到他临终前的梦呓:禾虫,禾虫来了……
父亲年轻时因眼疾致视力逐渐减退,最后几乎失明。劳动能力随之下降,一生碌碌无为,甚至觉得自己成了累赘,家中一切全靠母亲支撑。但在中年之前,父亲的一手绝活让他引以为豪:装禾虫。
我的家乡西湾村属雷州半岛,西湾河连北部湾,本地人称西海。每天除短暂的涨潮而水流向东,大部分时间河水倒流向西。我小时就质疑李煜“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赞赏苏轼“门前流水尚能西”。知西湾河者,东坡也。河水夹带着西海海水,微咸。堤围外的咸淡水浸泡田宜种一年一造的长毛禾(红米),长毛禾田下滋生禾虫。
禾虫,学名疣吻沙虫。生长在海河口区的咸淡水交界的稻田表土层,以腐烂的禾根为主要食物。身长三至四厘米,金黄带红杂绿,样子可怕,却含有丰富的蛋白质和维生素,可煎可炸,可蒸可灼。清香鲜美,嫩滑甘香。尤其禾虫加蛋炒九黄,真是佳肴中的极品,食后口留余香,回味无穷。禾虫还有滋阴壮阳、健脾、暖身、祛湿等功效。
未成熟的禾虫在泥土中连体一尺多长,成熟一节约一寸长,与主体断开,逢潮水淹过田面时钻出。禾虫的死亡有三种,一是被网装了,二是被鱼食了,即使逃过二劫,漂流到海上遇咸水身体也立马穿孔了。若成熟时不遇涨潮,就烂在田中。可怜的禾虫命。
论装禾虫技能,父亲在村中最服一人:少他一岁的何敏,真正的浪里白条。何敏不但装禾虫功夫了得,游泳、潜水、抓鱼更在行,拿上鱼篓到河里转一圈,定会满载而归。可能是基因所致,他后来成三米跳板大满贯何冲和世界跳水冠军何超的爷爷。
要获得禾虫好收成,必须掌握几方面要领。
首先选择好的禾虫埗:村里为避免纷争,也为增加村集体收入,将主河段和河叉沟壑分成七、八个装网点,采取现场现金竞争办法进行投标。集水流面积大的河床东头段最贵,越向西和河沟段标金越低。最贵的可达十元,最低的可能一元或几角。有经济实力的几户人家邀父亲“技术入股”,有父亲的加盟,他们有底气竞得头号标。
其次是掌握禾虫活动规律。西海潮水涨退为十四天一个流水期,即西海流水期。如农历一月、七月的流水期起点是初七、廿一,三、九月的起点是初一、十五、廿九。第一天为“一眼水”,七眼水为本期涨潮最高峰。禾虫的盛产出现在农历四、五、六月流的第五至七眼水。九月流也出现一次白日流,即白天有禾虫。西湾人习惯晚上到河里洗澡,小孩到河里打水仗。父亲带我到河里洗澡前,先到长毛田挖泥块,贴近脸面观看泥土中禾虫的密度和成熟程度,并指导我识别的办法。有时确实看不清就问我,泥中有几条,前半段颜色如何,等等。
还要观天象。潮水上涨淹没长毛田之前降大雨,雨后出现彩虹,西边天笼罩红云,夜晚黑沉闷热,应是禾虫出现最高峰的时侯。
标到禾虫埗后,必须购置黄麻丝织成的禾虫网,上年留下尚可用的就补网,由妇女负责。父亲则带股东男人到河床立桩。河床横向四米距离立一枝桩,两桩之间可装一口网。摇桩后东西一字形加小桩并用麻绳牵扯固定。河宽约廿多米,可用六口网,也由六户人组合而成团队。
每年农历五月初一,五眼水(四月廿七起起流,为一眼水),开启当年装禾虫帷幕。父亲早早食完晚餐,趁天未黑,拄着木棍到现场。其他人在潮水未淹过河堤之前,挑网担桶赶到,把网具置于事前垒起的小平台。等待潮水快速上涨,漫过田野、河堤,汪洋一片。潮水涨停后出现半小时平流,是装网的最佳时间。在父亲的引领下,六个男子汉两人一组,每组必须在半小时内装两口网。在约三米深的水上作业,先是拖网游到两桩之间,把网绳系在桩上,上端低水面约二十公分,下端低于上端四十公分,形成宽四米、垂直四十公分的立体长方网阵。六张网把河床全部拦住。我曾好奇问父亲,九月流的禾虫在白天出现时,都是沉浮于水面的,全村老幼都浸在水里捞,场面蔚为大观。为何网面要低于水面呢?父亲解释:晚上禾虫在水下,但深度经常有变化,在装时再探测。根据退潮的速度不断“踩网”(向下移动)。把网面降低于水面,可避开“水流柴”(水上漂流物)。
装网完后,潮水开始下退,禾虫开始出没,父亲与另一男人负责测试禾虫的密度及深浅度而踩网。指导其余四人分两组,拿着水桶,游到网的末端,时而潜入水中,拽起网袋,时而踩着“水梯”(用脚踩水,保持上身露于水面工作,还要保持稳定,不被潮水冲走),解开网袋,把禾虫倒入桶中。遇到禾虫高峰时,六人收网都来不及。从装网到退潮一小时后结束,都是游泳和踩水梯工作,禾虫少时尚有间歇,禾虫多时只有把禾虫桶抬上岸的空间了,考验人的水性、体能和毅力。要是有两排竹伐多好呀!可惜无钱,省着点。
每逢装禾虫的晚上,母亲在屋前铺上草席乘凉。叫我重重地搔着其背部,挑破背上密密麻麻的熟了的痱子,一边静听着河边的动静。若听到呼唤和海螺号声,肯定是禾虫多。几位主妇马上挑着水桶赶到禾虫埗,兴高采烈地把装满的水桶挑回来。那年月,晚上多想听到呼唤与海螺号呀,但一年一两次就幸运了。有时因注意力太集中,海螺号常现幻觉中。
分完禾虫,父亲叫上我食宵夜,一般是番薯干丝饭,有时加点米煲成。父亲大口地咽着,又滔滔不绝地讲述当晚的经过。母亲则忙着浸泡禾虫。浸禾虫很讲究,先拣净粗的杂物,细杂物待煮熟后再细细挑拣,不能乱翻动。禾虫活着的时候是青色的,很小,比牙签稍大,全是蛋白质,若穿了,全融化于水。必须加一倍以上的水浸泡,翌日早晨,禾虫在吸水中慢慢死去,蛋白质融化后膨胀,饱满。煮熟后颜色变成金灿灿,令人垂涎欲滴。
早晨醒来,一边啃着粥里的番薯,配上鲜美可口的禾虫,最后抓了一大把塞到嘴里,慢慢咀嚼,细细品味,悠悠然上学去。
禾虫多时,留下少量过端午节外,母亲挑着走路到廿多公里的安铺、横山圩散卖,每斤三角钱。售后买两个糯米鸡“等路”,我与妹妹守着村口,渴望母亲瘦小的身影出现。有禾虫的日子是我童年最幸福的日子,也是父亲重塑男子汉尊严的日子。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父亲的视力更差了,月黑风高的夜晚,行动更不便。迫于无奈,拒绝了邀请入股。合作者并不忘记父亲,经常登门咨询,要求授业解惑。逢好流水,送上一斤几两。母亲将禾虫炒咸,一口粥一条,省着吃。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后,西湾禾虫越来越少,父亲急呀,每逢禾虫季节,就叫人观察涨退潮时的水色,去田里挖回泥巴,判断禾虫的存活情况。
禾虫是最敏感的生物,村里人叫“薄皮相”。遇到有污染的浊水浸泡,就不能在泥土下成型。换言之,禾虫又是水环境优劣的试金石。如果没有了禾虫的生存环境,父亲所有装禾虫的技能就都是徒劳。
而今,父亲已离世十年,他是否还在作着装禾虫的梦?而我,也期盼着有一天能再次品尝到家乡可口的禾虫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