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多次讲她是个苦命人,苦了前40多年;她又是一个有福之人,享了40年晚来福。我们就为母亲总结成“苦乐年华”。
母亲6岁那年,日本鬼子在家乡扫荡,她跟着人群往山里跑,被子弹打穿右小腿,幸好她躲在崖洞里没被抓走。第二天,姥爷把她放在背篓里,连翻过三四座大山才背到河北平山秋卜洞村八路军野战医院。当时缺医少药,大夫只能用白布条在枪伤洞里来回拉锯清洗,五六天洗一次,每次都疼到昏死。六个月后总算捡回一条命,却留下终身腿疾。与父亲结婚头几年,全家挤在一间破旧房子里,母亲用谷子秸秆扎成长条,夹在破房门缝里挡风雪。有一年家境潦倒到无盐无油,白水煮胡萝卜条吃了半年,父亲因长期缺钾差点失明。
母亲孝顺公婆在当地很有名。记忆中,三餐里只要有一样能拿出手的,母亲总要先送爷爷奶奶品尝。生下二叔时,奶奶无奶水,母亲陪着奶奶用一个大南瓜加炒面糊喂到满月二叔才活下一条命;生下三叔时,母亲分了我一半奶水将三叔喂养大。小姑第一次到城里开会,花三元钱买了块头巾,被爷爷责骂乱花钱。母亲与邻里借了三元钱偷偷给了小姑,让她告爷爷东西已退掉了。我参加工作后,母亲让我把第一个月的工资先给爷爷奶奶花。后来又嘱咐我,爷爷上了年纪,买一身寿衣孝敬他吧。我头月实习工资45元,花36元给爷爷买了一身寿衣,其中有一件大棉袍,爷爷每到大年初一就穿出来让大家看。爷爷奶奶晚年病重卧床不起,母亲更是一手打理。爷爷后来想以绝食结束生命,母亲上炕跪在爷爷面前,用小勺盛饭端在嘴边,流泪恳求爷爷吃下去。奶奶肾病晚期,腹胀如鼓,母亲变着法子做可口饭菜,陪着抱着守着婆婆,一守就是一通宵。
过年了,家里没钱买新衣,又不能让别人笑话,母亲就把我们穿了一冬天的棉衣棉裤拆洗一新初一穿上。没有可替换衣服,我们除夕下午钻进被窝里看着母亲艰辛劳作。母亲逐件拆开棉衣,把棉花掏出来整理好,从河里挑回冰渣水烧热洗衣服,然后分批放在大锅里热“炒”以快速“烘”干。此时母亲会趴在锅台边,一边往灶口添柴,一边在锅里拨拉衣服,稍有耽搁,衣服可能就炒糊了。衣服“烘”干后,母亲开始缝补缺口或磨透的衣洞,之后再往衣服里回填棉花,缝上横条竖条针线。四个孩子,八件衣服,母亲要彻夜挑灯做好。到下半夜,父亲也睡着了。母亲独自对着小木墩上的煤油灯飞针走线。大年初一,我和弟弟妹妹的衣服保证都是“一崭新”。初五过后要请客,母亲为了在村里争第一,总给我们过“素年”,省下点肉在火锅烩菜上“全覆盖”,这在当时村里是独一份。可是肉少客多咋办呢?母亲把菜刀磨得飞快,在冰冻熟肉上精准下刀,既要片薄又要片大,这样才能将有限的肉片覆盖了各个席面的烩菜。
我家门口是个小广场,小商小贩习惯在此吆喝做买卖。凡遇刮风下雨、严冬酷暑,母亲都会让人家进屋避避风雨寒暑。那年母亲已是七十几岁了,有几个收药材的没吃饭,母亲还在感冒中,仍拄着拐杖,抱柴烧火,添水煮面给人吃。村里小媳妇生孩子老人过世她一定是帮忙最精准的那一位。母亲对儿女们慈爱到家。家里吃饭穿衣上学读书交学费等一应杂事从来没让我们分心,她大半辈子养猪喂鸡精打细算省吃俭用,终于迎来改革开放,儿女学业有成。
进入晚年的母亲领着养老金,享受着居民医保待遇,吃穿丰盈富足,全是如意快乐。去年,邻村一个老人弥留之际,告满屋的亲人说:“我实在不想走。我不是放心不下儿孙,是舍不得离开这好光景!”这个故事在家乡流传很广,母亲和乡亲们都说这位老人表达了大家的心声。母亲因腿疾需坐轮椅出行,儿孙们常推着她在晨曦中夕阳下花丛里柳荫边徜徉散步,享受着和谐家庭的温情幸福。母亲常常发问,过去的日子怎么那样苦,现在的生活怎么这样好?我给她讲三中全会前后的事,她又似懂非懂。走进菜市场,她总要感叹这是多少人受苦产出的东西,看到老年人跳广场舞,总要问人家怎么没有“家务事”。她总说儿女孙孙都孝顺,只是自己做得不好,亏欠别人多,亏欠儿孙多,从不说自己的功绩辛劳,她早习惯以这种心态享受她的苦乐年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