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突然走了。我拉着母亲的手,最后感受老人家的余温。奇怪的是母亲的眼睛还活着,那微微露出疲惫至极的目光,一度瞥见众儿孙,目光忽地一闪,显示出她未了的心愿。
母亲有什么未了心愿而难以瞑目?母亲的一生所记录的尽是坎坷和悲苦。当年,在省城当工人的父亲狠心抛弃了我们母子。那时,我这个老大还没饭桌子高,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体弱多病的母亲拒绝了改嫁的劝告,骂一声“狠心的畜生”便带着我们在苦海中挣扎,用她一生的青春把我们送上了幸福的彼岸。母亲看着我们弟兄事业有成、家庭和睦,整天乐呵呵地笑不拢嘴,逢人便说:死也闭眼了。想不到一跤把母亲跌下了万丈深渊,连同她那让我们百思不得其解的心愿。
妻突然一拍额头说:“老人家是不是为了根子钱的事?”这话提醒了我。苏北的老人离世前,都要给儿孙留下一笔根子钱。说这根子钱就像种子,到了儿孙手中就可以生根、发芽、开花,结出幸福的果实。我们成家立业后,都有不错的收入,每月都按时如数给母亲可观的生活费和零花钱。母亲在这方面也挺计较的,稍有怠慢,她会拉下脸发脾气。可老人家平时穿着朴素,吃喝简单,不错花一分钱,应有一笔不菲的根子钱。提到根子钱,母亲的睫毛微微动了两下。众人跳起来,分头寻找。母亲一定是放心不下藏在墙缝里的根子钱被老鼠嚼碎,或埋在地下受潮湿被烂掉。可墙缝掏空、地挖三尺,却不见半个铅角子。就在众人垂头丧气之时,我那不足三岁的孙儿,不知从什么地方拖出母亲那“腰里转”裤带子在院子里玩耍。“腰里转”是老人们日夜不离身的“保险柜”,根子钱大多装在里面。我眼前一亮,母亲的“腰里转”鼓鼓的,会不会?凑到灯前,打开一看,厚厚的汇款单!?每次都是汇给省城一个与我们同姓的女子,汇款人姓名仅为“母亲”两字,汇款地址不详。这是怎么回事?我按汇款单收款人的地址顺藤摸瓜,终于电话联系上了收款人。那边接电话的是个女人,她似乎很激动,听了我的诉说后,电话“咔嚓”一声挂断了。
当天晚上,一位素不相识的女人风尘仆仆地闯进门来,“噗通”一声跪在母亲跟前泪如雨下:“亲娘,女儿看你来了。”一口一个亲娘,发自心底的悲伤让在场的人掉下同情之泪。母亲咋会冒出个女儿来?更没听说认过干女儿什么的,母亲的眼睛睁开了,睫毛在颤抖。这是怎么回事?她们之间有什么情缘?是这女人的曲折身世解开了我们心中的迷。
二十年前,女人正喜气洋洋忙出嫁时,不知得了什么怪病,婆家退了亲,母亲去世,父亲在一次带他求医途中车祸身亡,她孤苦伶仃,像一片树叶在凄风苦雨中飘零。就在她对人生绝望时,收到了一张汇款单,汇款人叫“母亲”,也没有详细的地址。此后每月都收到一张汇款单,从未间断。她想与母亲见上一面,表达感激之情,寻访多年却毫无结果。说着,她从包里掏出一叠钱,动情地说,现在病情好转,并找了份工作,准备挣足了钱还给母亲。边说边把钱塞进我的手里。我推开说:“你就成全母亲的心愿吧。”她摇摇头说:“母亲恩重如山,我没齿难忘。可这钱是母亲从牙缝里一点一点抠出来的,我心难安呀?”我说:“这样吧,你把这笔钱先用于治病,等身体康复再挣钱还上,行不?”她迟疑了一阵,在众人的劝说下,转过身去又伏在母亲的身上痛哭起来。
在她情绪稍有稳定时,我试探地问她家世,她的回答让众人目瞪口呆,她竟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望着母亲干瘪的身子,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感受到了什么是人世间的真情。我们兄妹们相拥,母亲的眼里流露出一丝安慰。那微弱的目光像暖暖的阳光,洒在我心里。
母亲是孤儿,是被爷爷从路边捡回给父亲当童养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