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是一位农村妇女,平凡得如大海之一滴。父母结婚后定居在母亲这边,加上母亲家全是女儿、父亲家是成分人,在那个年代,特别是在偏僻山村,自然受到冷眼,母亲也因此注定将承受各种困难折磨。她离开四年了,我仍时常回忆起她经历的点点滴滴,总觉她是平凡中的不平凡。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啥都要靠供应,在农村,连山林里的落叶都被人们搜干刮尽,背回家用作燃料。那时,父母生了最小的我后,既要养育五个子女,赡养两边老人,又要修房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父亲在外地上班,周末回家一天,家里的一切全落在母亲的肩上。为了多挣工分,她常干全劳的活;为了节约粮食,她摘野菜充饥;为了多干活,她常天不亮下地、天黑尽才进屋。
母亲怀孕时,都是自己扛着木梯,挺着大肚子爬树砍树枝,一点一点筹备坐月子的燃料。她力气不够,全靠双腿跪在地上,一手按地,一手撑着木棍,一点一点把燃料拖回家;家中备了一储柜,今天放一把米,明天放一个蛋,后天放一勺油,一点一点积攒坐月子的食物;拆了旧衣服、旧床单,在煤油灯下,一针一线地给即将出生的我们缝小衣服。生下我三天后,母亲就用棉布裹手开始煮饭,照顾自己、招呼家中来客。住在农村的哥说,他读书不行,都怪母亲那时太辛劳了,顾不上他。
我上小学时,书包是母亲拆了自己的旧衣服缝制的,看见别人的新书包,不免产生怨气,母亲说她自己没读过几天书,要我好好读书,做个有出息的人。
我四岁时,全家人陆续生病。首先是我出麻疹,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母亲为节约钱,一天只吃一顿饭,旁人看见都不忍心,偶尔送些饼干。一次,不知何原因,我的麻疹突然不见,急得母亲痛哭,幸好有惊无险。当我出院时,母亲瘦得皮包骨头,陪父亲来接我出院的幺姑差点没认出她来,不由流下一行辛酸泪。接着是哥哥姐姐依次患病,雪上加霜的是父亲因过度节约、操劳过度,也病倒了。母亲陪着父亲四处寻医问药,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查不出病因,父亲的身体也越来越差,连走路都困难,全靠倔强的母亲用大背篼背。只要听说哪里有好医生,母亲便会不顾一切,用背篼背着父亲去寻找。那一年冬天的早晨,母亲准备赶火车到外县寻找名医,由于天黑路滑,走得急了,竟跌落在两米高的田坎下。她两眼冒着金花,却不顾锥心般地疼痛,翻身起来跛着脚跑,生怕误了火车。母亲的努力似乎感动了上天,在别人的介绍下,终于找到一个医生把父亲治好了。那段时间,家里经济十分困难,又遭别人冷眼,孩子大人都害病,家中的农活、未来的生活……全靠母亲用她使不完的力量,支撑着这个家。
为了还钱,等稻谷收割完后,母亲就向亲戚朋友借钱,购买了几百只雏鸭,由哥和母亲轮流放。放鸭地点由近及远,天气由热转冷,由于生活无规律、饮食差,长期在水边的母亲患了痢疾,医生说必须住院,母亲坚决不肯,说用生姜、茅草根啥的熬水喝就能治好。在家休养几天后,病情略有好转,她又去放鸭了,一边放鸭,还一边挖茅草根、折耳根啥的,熬成水,大碗大碗地喝下。母亲就一个想法,养好鸭,还了账,家人健康了,就能过上幸福生活。半年下来,母亲口角生疮,牙齿脱落,膝盖疼痛。
就在全家陆续患病期间,别人争我家的土地、林地,故意找麻烦成为常态,每年都要发生几次争吵抓扯,甚至拿香赌咒。印象最深的是别人挖我家屋基,说我家占了他的土地,大骂异姓滚回老家去。我们全家人出动,与之抗争,这件事持续了几个月,后来还是乡上领导出面调解的。家中的狗、牛都跟着遭殃,时不时地遭到石头砸、乱棒打。在记忆里,有次队上在我家开会,狗专门咬了那个经常打它的人。我们大哥参工后要退土地,队里就有人挑拨别人与我家的矛盾,将我母亲、姐、哥按在田里打,事后扬言将我大哥工作整脱,将我母亲送进监狱。我当时害怕极了,当然,他们也未能如愿。有次,大姐背着稻谷回家,被人故意挤到田里,衣服湿了,稻谷散在田里,他的家人还到我家大吵大闹。我们到了结婚年龄,好心人就来提媒,总有人四处说我家坏话,想让我们打光棍。提起那段辛酸往事,我们恨得咬牙切齿。母亲却主动给那些人打招呼,遇到他们办红白喜事还去帮忙,后来队上修路又叫我们回去捐款。对她的行为我们表示不理解,甚至“批斗”她,她都是笑呵呵地说冤家宜解不宜结。
奶奶喜欢吃煮肉,母亲每当外出吃酒席时,都会将煮肉夹到一个空碗里,然后用芭蕉叶包住,飞快地回家送给奶奶。赶集日,母亲就会给奶奶买回一些粑粑饼饼,我们是想吃却吃不成,时间久了就有怨气,母亲则说奶奶一生不容易,应该享受一下,至于我们,则要靠自己挣钱去买。
随着时间推移,家里条件得到改善。住在农村的哥外出务工,我们这几兄妹在城里安家,劝父母进城住,可是他们不肯,说农村空气好、菜新鲜,其实就是想帮哥照顾孩子。没办法,我们只有周末回乡下。一到周末,母亲便会在山坡上、岔路口期待“惊喜”出现。如果未回,时间久了,就打电话聊上几十分钟,高兴时哈哈大笑,有时还教育我们几句。见我们回家,那高兴劲无法用言语表达,平时舍不得吃的好菜一股脑儿地拿了出来,我们一走,他们又得吃剩菜剩饭。有时,我们劝他们去旅游,他们一直借口忙,终未实现。当我们遇到困难时,母亲说山再高,人们不也翻过了吗?人生没有过不了的坎。
母亲终于干不动了,身体出现疼痛,到医院做了检查。住在我家时,我摸着母亲的手,看着那粗壮的手指、厚厚的老茧、黑黑的裂痕,一阵愧疚涌上心头。我竟忽略了她的身体健康。我特意请假,在家陪她,想好好弥补一下,万万没想到,这却是她生命的最后时刻。为了不给我们添麻烦,母亲拒绝就医、不吃药,我把药磨成粉,放在粥里喂她,她一尝就不吃了,怎么劝都不行,吵着要回老家,还反复叮嘱我们要团结、照顾好自己。
母亲去世后,我们聚会提到她都很难过,队上的人也都表示惋惜。她经历的事都很平凡,但这一件件平凡事却撑起了我们这个饱经风霜的家。
感谢您!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