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母亲过继给寺庙里的师父后,师父就成了她名正言顺的养母,也就是后面文中一直被称为“爹爹”的人。
爹爹原籍是湖北洪湖县人,由于家里穷,养不活,八岁时就被送到长春观当了道姑。解放后不久,全国掀起了还俗运动,寺庙里的出家人都被安排到各个工厂里上班,并且集中圈在一处居住,以便统一管理。
爹爹就跟她的师兄弟们一道当了纱厂女工,住在位于武昌西城壕一个带天井的房子里,每当幼儿园一放假,母亲就会把我送到爹爹家,住上好长一段时间,那段时光也是我孩童时期快乐的时光。
带天井的屋子呈回字型,一间厨房,几间卧室,中间的天井里有水龙头,有排水沟,是用来盥洗的地方。每一间卧室里或住着道姑或住着尼姑,她们互相之间还是以“XX师父”相称,而我就不一样,我叫道姑为“X爹爹”,叫尼姑为“X爷爷”,这样就把她们的属性给区分清楚了。
爹爹爷爷们虽然被还了俗,不能集体做功课,不能烧香拜佛,不能诵经念咒,但她们依旧在允许的范围内,保持着出家人的生活习惯,用行动来证明着:身在俗世,心不退转。
七十年代初期,物资十分匮乏,很多生活材料都是凭票供应,拿钱是买不到东西的。爹爹会把肉票都攒着,等我们去的时候买肉给我们吃。
我记得,在不大的厨房里,爹爹的两口大铁锅高高地挂在墙上,一口是她的,一口是我们的,这样荤菜素菜就不会打搅,既不破坏她吃素的规矩,又满足了我们的口味,这是爹爹很人性化的地方。
爹爹虽然一辈子没吃过荤,可做出来的荤菜都是那样的好吃,我很奇怪,她从不尝一口,怎么能做出那样的美味来?当然她最拿手的还是素菜,那时候可没有大豆分离类的半成品,所有食材只能通过纯手工制作。等到了年关,爹爹就会早早地开始准备系列材料,泡黄豆,用大石磨磨豆子,吊桨,吊好的豆浆煮沸后上面就会有黄黄的豆油皮,把豆油皮一张一张揭起来,在竹竿上晾干,它就是油亮油亮的了,这样它就能很好地模拟鸡皮鸭皮鹅皮,因此豆油皮是做仿荤菜必不可少的材料;剩下的豆浆点点卤水就成了豆腐,压一压就成了千张,等到这一切都齐全了,爹爹就会在除夕的前夜开始或蒸或煮,或卤或炸,忙碌起来。所以说素菜的手工工艺是非常复杂的,流程多,用时长,不是亲眼所见,是不知道的。要是日后大家去吃手工制作的素菜,可不要嫌他贵了哦。到了除夕这一天的中午,我们就看着爹爹像变戏法一样地变出一桌菜来,有素鸡素鸭素鹅素鱼,炸藕夹,炸茄夹,炸菠菜,素蓑衣丸子,豆油皮、香菇、黑木耳素汤,时令蔬菜。如果拿到现在的长春观,这桌菜得要几千块钱,它是我企今为止吃到的最好吃的全素宴了,而在外面多有名多有名的素菜馆里,我都吃不出爹爹做的味道来。
爹爹一辈子虽然没有生育过孩子,但她特别会疼爱孩子。夏季天热,解暑的方法就是一天给我洗两个澡,再加冰片痱子粉把额头脖子都抹到,能保证一颗痱子都不长;冬天天冷,床上垫得厚厚,被子软软的,每晚一个暖脚壶提前塞到被子里,洗手用的都是热水,手脚都不会生冻疮。倒是后来回到父母身边开始长冻疮,爹爹为此还数落过母亲。令我印象最深的是,每次只要我发烧了,爹爹就一定会买来橘子或者菠萝罐头,给我降温,说来也巧,罐头一吃烧就退了一半,是不是也是心里作用呢?水果罐头在当年是高干吃的东西,老百姓轻易是吃不上的,即使是在多年以后,我看到去医院探视病人的人手中多半还拎着一两罐这样的东西。因为有了这种待遇,我就经常会让爹爹摸摸我的额头,告诉她我又发烧了……
爹爹她个子不高,皮肤很白,长得浓眉大眼,爱漂亮也爱干净。当年她都是用香皂洗脸,用白雀羚搽脸,由于不用把头发挽成一个髻,她还剪了个很时尚的短发,每天要用梳子梳好半天。她总是用很大的劲洗衣服,一块搓板用不了多久,上面的齿就会被磨平很多,她认为衣服不光是要洗掉脏东西,还要洗出颜色来,所以她穿的衣服虽然不是最好的,但一定是最干净亮色的,即使到她70多岁离开我们的时候,她的脸上都没有一颗斑,身上没有暮年的气味,这也让我看到了吃素的好处。
70年代末期,国家逐渐恢复了对宗教人士的权利,允许他们回到寺庙里修行,但爹爹那一批人想回去的不多,几十年的居家修行生活,已经难以再去改变。后来,西城壕旧房改造,把爹爹她们都搬进了高楼大厦,爹爹就是在她的那套一居室里安度的晚年。
爹爹在世的时候,最喜欢的人就是我,在所有的人中,我跟爹爹也最有缘分。小的时候,爹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妞妞,长大了愿意跟爹爹一样出家吗?”我当时就很肯定地回答道:“我才不出家呢!”,其实那时候对我来说,出家就意味着不能吃很多好吃的东西,那是不可以的。爹爹走的那个早晨,我们都不在她的身边,只有保姆守候着她,她化作一阵风来告诉我,她走了,那天早晨我屋外的遮阳棚突然被吹得呼啦做响,短短的几秒钟声响就停止了,当天上午我就接到通知,说爹爹去世了。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每年清明前后,我都要到爹爹的墓前,去跟她说说话,拉拉家常;去年清明都过了,我还没来得及去给爹爹扫墓,结果爹爹就托梦告诉我,说她没钱用了,于是我第二天放下所有的事情,买了好多钱纸烧给她,这之后她就不来我梦里了。有人说这是迷信,可是,如果魔种神秘的力量能把爱我和我爱的人带入我的梦里,就算它是迷信,我也愿意相信它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