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爹是父亲的哥哥,名叫胡仙保,单看名字就有一番故事。
我有一个姑姑,是父辈中惟一的女性,据说姑姑命硬,是一个“妨主疙蛋”,她要是满不了13岁,下边的孩子一个也活不成。我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神秘咒语,总之事实好像应验了这些。姑姑身后,先后一男一女夭折。到了大爹出生时,姑姑刚好就13岁了。为了让大爹能够存活,爷爷奶奶请了“仙家”给大爹作保人,并取了这个名字。果然,大爹幸运地躲过了“劫难”,存活下来,但是好像要验证那个神秘咒语,大爹身上留下了某种“标志”,就是喉节是双的,好长时间大爹不会说话或说不清楚话,直至后来成人,大爹说话总是和普通人不一样,有某种回音。大爹之后,连续三个弟弟出生,父亲是老二。
大爹13岁那年,奶奶在大年三十晚上发生了意外,到院子里上厕所摔倒,中了邪似的,话也说不了,身子也起不来,据说看见了顶天立地的三个黑影,把魂给勾走了。奶奶走时正是大年初一,当时奶奶大概四十几岁的样子,父亲10岁,最小的四爹才两岁多,就这样留下爷爷和五个未成年的孩子,悲切切说不尽凄凉和苦楚。
从那时起,大爹跟着爷爷就成了田地里的主要劳力。父亲自小顽皮难管理,爷爷说,把这个二灰猴放到学堂里去吧,省得我操心。据说有一次在田地里劳动,弟兄们吵架,父亲将镰刀扔出去对大爹出手,差点儿出了人命。父亲因此上了学,诸多艰难,初小毕业,后来几经奋斗,终于成为公家人,改变了一生的命运。
而大爹,一天书也没念,做了地地道道的农民,一生与土地相伴。
我们和大爹家住在一个院子里,他家东我家西。院中有一副花台,是两家共用的。其实我们两家本就亲如一家,田里劳作的工具、孩子们上学的用品从不分彼此,甚至父亲给大哥用的纸和笔都比我们的好。记得有一次,我不服气父亲把新新的本子给了大哥,而让我用反写的旧本子,我为此大吵大闹,一向最疼爱我娇惯我的父亲举着笤帚,追着要打我,把我给气坏了,质问父亲“我是你亲生的还是他是亲生的,凭什么他用新的我用旧的?”我跑到大爹家的炕上和父亲躲猫猫,一边还在辩解,似乎大爹家就是我的庇护所。
在我的记忆中,大爹是那样温和可亲的一个人。他说话不多,但是和我们说话总是面带微笑,充满关爱。我们到大爹家里就像回自己家一样自然和理长,尤其是我,和凤娥姐年龄相仿,一日三餐都要端着碗到对方家里。大爹家要是有什么好吃的,也肯定有我们一份。八月十五打月饼、立秋日煮秋豆、落霜时节采海红是比较大的节日场面,我们两家就商量着在院子里同时打月饼、煮豆子,在共同的果园里摘海红果。待到出锅时,两家的小孩人人有份。而摘下的海红果,用袋子装回来,两家平分,说是平分,每次总是想给对方家多些,那种亲情、那种氛围多少年来一直温暖着我的心。
那时父亲已经在公社上班,离家十几里,家里的活儿尤其是挑水这样的男人活儿就是大爹承担了。挑一担水要走上二、三里路。每天清晨,我们还在睡梦中,大爹已经担回了水。他总是先给我家挑满了水缸才去给自己家挑。那么远的路程,还要爬坡,大爹光是早上挑水这一件就是很重的苦,但是大爹从没叫过苦,从没有什么不乐意或者脸色不好看。要是妈妈说她自己去挑,大爹肯定就生气了,不乐意了。到我们十来岁时,就跟着大爹学担水,先是小桶,慢慢地用大一点的,记得我们还笑话大爹挑水的步子,怎么撇着个八字!大爹笑眯眯地说,这样子上坡省力又稳当。我们笑话他,就不学他,他嘿嘿笑着,由我们瞎折腾去。大爹特别勤快能吃苦,无论地里的活儿还是院子里的营生总是抢先做,从不喊累,从不怨天尤人。我们那时小,从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安之若素,享受着大爹的劳动果实。有时抢着帮大爹扫扫院子,大爹总是夸我们勤快又扫得干净。
我13岁离家上学,从此和大爹见面的机会少了。大爹不善言谈,但是每次回家,尤其是寒假过年,大爹总是把我喜欢吃的东西留一份,有时是冻宾果,有时是羊杂碎,有时是猪肠子,有时送到我家让妈妈做给我吃,有时是到了他家里享用。他用自己朴素的言行表达着深深的爱,有时我想,没有上过学不识几个字的大爹甚至不知道“爱”字是什么样,但是他对家人对乡邻的爱是成天把爱挂在嘴上的现代人做不到的。
记得结婚那年回村探亲,住在大爹家,大爹高兴得无以复加,微笑着叙说我们小时的陈年旧事。可能那时大爹就有病了,得的是风湿性关节痛,一劳累了手指关节肿得老大,可是干农活哪有苦轻的?大爹非常能忍耐,以至于谁也不把他当成个病人,这也正好合了他的心意,他最不愿意让别人觉得他有病了,也最怕子女们因为他的病花钱。而他,以一副有病之躯,帮助闺女春耕秋收,帮助儿子种地打粮,再把收获的粮食源源不绝送到城里的儿女家,那是大爹感到多么欣慰的事!
2006年,大哥等人把大爹强行拉上车到省城检查看病,不料那无良的医生说病看不好,更不料怎么大爹就听见了。其实大爹早留了心,一者听听医生的意见,最重要的看看哥哥花了多少钱,要是花钱多他是决然不看病的。大哥当时也没在意,一定是这些原因留下了祸根。那以后,大爹就不好好吃药了,就忍着,要是哥哥叫他到城里,大爹就很生气,好脾气的大爹恼得悻悻的。那年冬天,大爹已经疼得受不了了,锥心疼痛折磨着夜夜无眠,脸色苍白,瘦成皮包骨头,疼痛难忍时大爹头撞着墙转圈圈。怕出意外,三爹回去陪伴了十几天,亲眼见了大爹惨状,兄弟连心,心疼不过,却也无可奈何。
2007年春天,村里的农民们开始春耕了,爱地如命的大爹已经无法下地,一日日坐在自家院前抽烟,望着回春的大地神情黯然,他太想下地了,那土地是他一生热爱的,那庄稼就是他的命根子,可是他连手也伸不展了,胳膊也不能动了。
五一前夕,我们决定联系好一点的医院给同样被颈椎腰椎病折磨多年的妈妈做手术。因为心疼大爹,因为那份深挚的亲情,我们拿上了大爹的片子,设想着一旦妈妈手术成功,就把大爹接过来做手术,解除他的病痛。就在弟弟带妈妈前往西安,在机场登机前,噩耗传来,大爹服农药自尽,永远离开了我们。他喝的是剧毒农药,而且是过量,他是决意要走这条路的。村里人回忆说,大爹生前曾说那些成了负累的人,“死有何难?拿上个决心,两个小时还解决不了?何必累己累人!我要是活不到个地头上,我就……”果然,悲剧发生了,大爹不能种地了,不能为子女们奉献了,他也就不再拖累子女了!
噩耗传来,我哭倒在办公室的桌椅上,我的亲如父亲的亲人,亲爱的大爹就这么痛苦地走了!我还没有好好地孝敬过他,我们还正信心十足地准备给他治疗,他怎么就不等了呢?我的可怜的大爹,您忍了那么多年,难道就忍不了这么几天吗?或者,您心疼孩子们花钱吗?如果能换回您的生命,我们愿意倾尽一切帮助您的呀!此前数年,每次回家,总要给大爹留下钱,就在那年正月,也就是大爹去世前两个多月,我们一大家人聚在一起,欢欢喜喜地聚餐,聊天,走时都留给大爹留了钱,劝大爹一定好好看病,要帮他找最好的医院治病,大爹笑得那么灿烂,那么慈祥,还频频点头,怎么一下子就阴阳两隔了呢?
村里人告诉我们,大爹去世前一天,回到二里之隔的老家马鞍桥,在自己的田地里坐了一下午,他是在和家园作别,同时也是看看自己的归所——墓地。我敢说,一生沉默寡言的大爹那一天一定有万语千言要留下,一定有无限感慨要诉说,可是他还是选择了沉默,或者说他选择了和他一生相依相伴的土地诉说。他那山一般厚重地一般广阔的胸怀里,曾经负载过多少人间大爱我无从知晓,但我晓得大爹一定仔细地回味了自己的一生,也一定把自己曾经辛勤耕耘过的土地深情凝望,更有可能和那个世界的爹娘说儿子要来和你们团聚了……大爹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来到四爹家里,握着弟弟的手细语叮咛,好好做人,好好活着!
因为约好了手术专家,弟弟只能带着母亲登机,我和从北京赶回的小弟回到阔别多年的老家,参加大爹的葬礼!
大爹慈祥笑容已然化成了春风中晃悠的一张遗像,他已经看不到我们了,他也许解脱了尘世的痛苦,幸福地活在天堂了吧?我的心在真切地疼。就像初次让刀割,那么新鲜,那么真切,那么痛楚,那么凌厉!一瞬间我觉得这个世界是多么虚幻,我还以为有太多的日子可以见到大爹,可以孝敬大爹,可是一切都成云烟幻梦!
和着泪水,在深夜写下祭大爹文,为大爹送行。当时灵前小弟宣读这篇祭文时痛哭失声,晕倒过去。至今每读即流泪,这样的痛怕是此生也难平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