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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活着,我的母亲

目睹温柔
发表于 2022-06-07 13:29

当我的外孙诺诺可以直立,学会走路的同时,我的母亲,却再也难以站起来和行走了。

母亲从此拐杖不离手,靠着拐杖的支撑,艰难地,一步步缓缓地挪动着脚步,从卧室走进洗手间,挪到餐桌边,最远的距离是从屋内走到露台;如果不是我们用轮椅载着她偶尔外出一回两回,母亲的活动空间就框定在那套不足五十平米的直通式房间之内。

如果没有旁人去探视她,母亲和外界的主动联络,就只能靠手上的那只老年手机,过着一种“只闻其声,不能谋面”的日子。当然,陪伴她的还有一台电视机,电视机散发出来的热度,等同她的生命热度。

人的生命鲜活度,是以人的基本特质——直立和行走为基础的。当他(她)连站立起来都有困难,那他(她)的人生还能有多少质量呢?

靠着拐杖勉强地挪动脚步的结果,是不时会要摔倒。从去年到今年七月间,母亲前后摔倒过五次,抑或是六次?

母亲第一次摔倒,是去年初冬的一个早上。

那次摔倒,是邻居最先发现的。母亲后来跟我们复述,她摔了一跤,摔在厕所门口。

她跟迪子讲了摔倒的全过程。迪子后来又跟我复述了那个过程。我们听了之后,心存狐疑,她不应该会摔倒呀,因为平日里去探视她的时候,她戳着拐杖,甚至偶尔不用戳拐杖,还可以走得稳稳当当,而且,她的步履很慢,一步步小心翼翼,怎么可能会摔倒呢?母亲究竟是真摔还是假摔呢?

所以有这个近乎残忍到没有良心的揣度,是因为母亲那时候几次或暗示、或明示地表达过她想搬到迪子那里住的意愿。

一个耋耄之年的老人,想和子女居住在一起,这点要求实在不为过。母亲表达过她的诉求之后,迪子沉默了。母亲一愣,心里冷了,她明白迪子的心思,也就没再坚持。

迪子没答应母亲搬去她那里,有其苦衷。她也是五十奔六的年纪了,病怏怏的一副躯体,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痛,自己身体不好,又如何去照料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况且,她跟丈夫关系也不太好,夫妇间“冷战”多年,动不动就有龃龉,摩擦。和丈夫关系这个样子,家里的氛围也就不好,母亲“加塞”进去,就成了他们夫妇间矛盾冲突的一条导火索:母亲以前在迪子家曾长居并帮着带外孙女,为生活中的琐碎事儿,母亲常常和迪子发生口角,发生口角的结果,是母亲拎着她的衣物和洗漱用具,赌气冲出走了。迪子跟我讲,她和丈夫发生口角和矛盾的当口,母亲总喜欢干预,总是不分道理地站在女儿这一边,不问是非地火上添油,由此更激化了矛盾。她特别不喜欢母亲这一点,因此也无法和母亲相容。

迪子说的不无道理,我无言以对。

按理说,我是儿子,我有义务将母亲接到身边住下,陪她度过晚年。可我岳母跟我住在一起,还有刚刚出世不久的小外孙,我的确没有条件和能力接纳母亲。

为了解决好母亲的饮食起居,我和迪子商量,打算给她请一个保姆。母亲横竖不肯,说她自己做得来。我们知道,她是怕花钱,便一而再,再而三地表态和劝导,请保姆的钱,我们两姊妹分摊,不用她管,她依然不肯。退而求其次,我们给她请了钟点工,她算是勉强答应了。

钟点工做了一两个月之后,母亲说,钟点工做饭拖地,给她减轻了负荷,却又给她平添烦恼,钟点工吃得很刁,做事也马虎,脾气还不小……母亲跟我们一次次数落着钟点工的种种不是,听得都烦了!我们苦口婆心把种种道理讲给她听,希望她尽量包容,但这对解决她和钟点工之间的矛盾依然无济于事。母亲和钟点工的矛盾不断加深,最后的结果,是母亲将钟点工辞了。

这个节点上,母亲的房产,那一连排陈年失修的药厂宿舍楼,被开发商征购了。母亲拿到了一笔房款,但从此就失去了属于自己的居所。

母亲原来的那个居所。已然陈旧不堪,漏水漏电,窗架都松松垮垮了,也实在是不宜居住,但母亲依然不舍,因为那是她蜗居了数十年,熟谙的栖身之所!母亲对墙面斑驳的卧室,还有后面那个显得有些阴暗的厨房和厕所,乃至窗外那棵忠诚陪伴着她的老梧桐,充满眷恋!那一片片枯了又绿,绿了又枯的树叶,在风中摇曳,每天都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在跟她琐琐碎碎述说着什么,一俟没了它们,还有谁,会如此再真诚地陪伴她呢?

挖掘机开进了国企的老宿舍,推翻了一幢幢陈旧的老房子。

挖掘机的隆隆声,盖住了人们的抱怨和咀咒,还有母亲微弱的呻吟。

挖掘机的履带碾压着砖头瓦砾,也一并碾压掉了残存在、弥漫在邻里间那份让人无限眷恋的温馨。

母亲离开了老宿舍,搬进了离迪子家里不远的一个出租屋内。我去看她,发现她总是默默端坐于客厅,一抹残阳照在她满是皱褶的脸上,白发凌乱,我看着她这幅容颜,心里涌出一阵酸楚,妈妈又老了许多!

入住出租屋不久,母亲又一次摔倒了。

母亲摔倒,是早晨给她送菜上门的外来工发现的。门反锁着,外来工拿不到钥匙。母亲请他拨打迪子的电话,咫尺之遥,迪子匆匆赶到。看到母亲身着睡衣,侧卧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半截身子裸露在外。迪子冲进去,哽咽着问道:您怎么摔倒了呢?躺在地上多久了?

迪子搀扶她起来,给她洗澡,换衣,一边听母亲复述她摔倒的过程。母亲说她是半夜起来上厕所摔的,躺在瓷砖地上已经有三四个小时了……

事后,我听迪子和母亲分别复述母亲摔倒的过程和细节,我百分百相信她是真的摔倒了!那一刻,我满腹愧疚,我们曾经那样揣度老人,认为她是假摔,实在是罪孽深重!我实实在在是一个不孝之子!

从确认母亲是真摔而不是假摔之后,我和迪子常常陷入在恐惧之中。我特别害怕母亲不接我的电话,又特别害怕接听迪子的电话,生怕她再次摔倒!要知道,很多老人,都是一跤摔倒就从此没了气息,永离人世!

母亲接连又有过几次摔倒,准确地说,她不是摔倒的,她那脆弱的脊椎,愈来愈承载不起她的肌体,臃肿的躯体,瘫软无力,如同烂泥,慢慢沉落在地……

在出租屋的日子里,她最后一次摔倒,是今年7月15日。

那是个周末,照料母亲的钟点工小苏休假。自己已经无法料理饮食起居的母亲,离了钟点工,就只能吃微波食品,且还要由旁人给她提前备好,搁在微波炉一侧,待饭点到了,她颤抖着手,将旁人为她备好的冷饭冷菜,推进微波炉打热,再颤抖着手拿起勺子,将那维持生命的食物,一勺一勺送进嘴里,而后,等着翌日上班的钟点工再给她洗刷结了饭痂的碗筷……

那个周末,刘莉驾车,我们赶早出门去看望母亲。途中,我们在路边胡乱吃了点,给母亲买了两根油条和一杯豆浆打包。她最喜欢吃油条。

去探视母亲,还有一个重要任务,我想和母亲商谈、劝她入住老年公寓。此前,迪子做过她工作,她一口拒绝。为这件事,母女还大吵了一通。这个节点上,只能我出面来做母亲的工作,我说的话,她一般还能听得进去。

离母亲住所还有半小时车程的时候,我给她去电,要她等着我的油条豆浆,可她总不接手机,我揣度她此刻是在洗手间洗漱。车子又行驶了十多分钟,我想母亲该洗漱完了,再次去电,她还是没接听。刘莉说,许是手机忘了充电?我初始认同刘莉的这个说法,忽而转念一想,母亲是不会有此疏漏的,我预感不好,一定是摔倒了!

刘莉一脚油门,车子提速。

到了出租屋,还没敲门,我从窗眼里看见,半明半暗的客厅里,母亲匍匐在地,腰身、小腿还裸露在外。臃肿的躯体旁是她的那根拐杖。

我心里一紧,连忙在窗外喊道:妈,您摔倒多久了?!她侧过脸看着我和刘莉惨然笑笑,没好久呢。我试着伸手从窗眼里想去找锁扣开门,可够不着。母亲说,你赶紧给迪子打电话,要她送钥匙来。

我给迪子去电后,随即问母亲,您饿了吧,我买了油条!我随即抓起套塑料袋的油条,将手伸进窗眼,窗眼卡着我的手,我瞄准她手能够得着的地方,用腕力把油条扔了过去。扔出的力道过了,油条从她头部越过去,滑落在瓷砖地上。母亲伸出手,却怎么也够不着那两根油条。她反手抓住了那根拐杖,用余光瞄着油条,慢慢地去拨油条,因为控制不住方位,一根油条越拨越远,另一根算是拨近了,母亲放下拐杖,抓起沾满灰尘的油条送到嘴里啃起来。看到她那个饥不择食的样子,我鼻子一酸,连忙转过脸去,而后蹲下掏烟,掏打火机,我含着泪水一口一口吸烟,吸了一支又一支,直到迪子匆匆赶来。

没有旁人在,母亲倚靠的就是手中那根拐杖。借助拐杖,母亲才能勉强支撑着她那副臃肿沉重的躯体,支撑着她移步,从客厅走到卧室,从卧室走回客厅,从客厅走到洗手间……

方圆四十来平米的空间里,夜深人静,拐杖点着冰冷的瓷砖地,缓慢地,一下一下,发出“哒哒”地响声,一个个节奏和音符,成了我母亲晚年时候,苟延残喘的生命乐章。

这种微弱的生命乐章,没有旁人理会,只有让她独自欣赏了。

然而,现在拐杖都没有用了,儿女都无法承载一个赡养老人的责任,何况一根冰冷冷的棍子?!

我无限自责也无可奈何。之后,迪子和我商量,必须让母亲入住养老院,强制性地逼着她改变现有的生活方式!我答应了,我不得不同意这种抉择。

迪子很快联系了一所老年公寓,这家老年公寓是市民政局办的,据说是多次获过奖的先进单位,床位紧俏,要入住还得排队。

容不得母亲犹疑,我们强行安排她入住了这所老年公寓。

母亲现在再也不会摔倒了,——她入住了老年公寓之后,饮食起居从此有人照料。这是母亲晚年生活的一个转折。

昨天是重阳节,我和刘莉去老年公寓探视她。适逢她的邻床,一个九十三岁的老太要如厕,我本想帮她叫服务员,老太不愿意,执拗地用双手扶着一张轻巧的小桌移步,一步步往返于厕所和床铺之间,居然还真的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可是我母亲却做不到,母亲如厕只能叫服务员,只有服务员伸出双手,从她的腋下将她半拖半抱,才能帮助她勉强完成如厕这个简单的动作。刘莉无限感慨,幸而母亲入住了老年公寓!是的,如果还让她一个人独居,哪天摔倒了,死在冰冷的瓷砖地上都不知道!

离开老年公寓,车上我一路无话。

母亲的状态每况愈下,从前还能摔倒,摔倒也比现在要好呀,摔倒还能证明她可以倚靠自己的力量在完成如厕、开门等一系列动作,现在她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刘莉深谙我心,握着方向盘嘀咕了一句:找机会带“娭毑”出来晒晒太阳,上上馆子,就找那种有电梯不用爬楼梯的馆子吧!我们多尽尽孝心,免得老人百年之后,我们却留下遗憾!是的,也只能如此了……

听到刘莉的话,我的心里隐隐作痛。一想到母亲从此再也站不起来了,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滚动。

一位平江老同学给我捎来一点平江嘉义镇的油豆腐和炸肉(一种用面粉、鸡蛋、肥膘肉调制油炸的餐食),让我感受一下久违的家乡味道。

老家的土产还没到手,我就兴冲冲给母亲去了个电话,说这个礼拜我和刘莉给您带点老家的油豆腐和炸肉,和您一起吃中饭。母亲电话里依然还是说,“你忙就莫来”,我每次说要去看她,她总是这句话,我一声吼,我会来,您别啰嗦呀!母亲对我的恶声恶气,一点责怪的意思也没有,反而她很开心,她其实想我去,很想和我说说话!但她每次都找个理由不让我去,她是怕我累着了,并且还要为我找个不去探视她,又不至于让我自己感到歉疚的理由。

母亲入住的老年公寓,是市民政局辖下唯一的养老机构,是全省公办养老机构的先进单位,老人的吃喝拉撒,服务员都会悉心照料,无微不至,堪称五星级服务。美中不足的是,公寓建在城区中心地段,整个院子落座在密集的水泥丛林之中,空间十分逼仄。

母亲和另一位九十三岁的老人同住一室,她唯一的活动空间,就是从床,到洗手间那三米之内的距离,用她自己的话说,每天就是吃了睡,睡醒起来拉,拉完了看着电视发呆,而后又睡,周而复始……

当然,现在就是给她一个偌大的美国式庄园,她也不能奈何,她已然半瘫,行动全靠着一架轮椅或由着外人强力驾起她的双臂,移动到某处。

八十三岁、半瘫状态的老母亲,从今年入院开始,将在这间逼仄的居所之内,将在这间于她并没有归宿感,但又不得不接受的十平方米空间,走完她人生的最后的、一段里程。她的人生外景地,从呱呱坠地的平江长寿镇,从一间青瓦灰墙的老屋入画,而后,伴随着她咿呀学语,蹒跚学步,伴随着她上学,嫁人,生子,参加工作,一次次地置换,最后定格在这里了。

每次去探视母亲,如果天气好,我会推着轮椅和她去公寓楼下的后花园。

后花园有草地,有几棵树,有两个石桌石凳。每次我们围着石桌端坐,当然还有她媳妇、我的妻子刘莉,和她边吃饭边聊聊琐碎的家常话(必须要天气适宜)。这,成了她企盼的一个生活亮点,她的一种奢侈。

这次我带去的炸肉和油豆腐,她尝了两块,嘴里虽说好吃好吃,但我看得出,老家的土产,已经提振不起她的食欲了,母亲的味蕾已然退化到食不甘味的程度了。而此前的她,食欲一直都很好,尤其爱吃肉。如果她不节制,她一顿吃个半斤肥肉不在话下!仅仅就是在几个月前,她隔三差五就要我买一两斤五花肉送过去。她还总跟我,跟曼姨唠叨,她不能动,却这么能吃,死也死不了,动又不能动,如何得了哦!

母亲进了老年公寓之后,食欲大幅减退,现在远不如从前了!

子曰食色性也,一个人不喜欢吃了,味蕾都蜕化了,食的美感都没了,那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离开老年公寓,我闷头坐在车里,一句话也不想说,只想哭。

数年前,我和刘莉陪母亲去南岳拜佛,母亲是为她孙女求子而去,我担心她体力不支,劝她不要去,但她执拗要去。车子开到半山腰以后就不能进山,只能步行。母亲走了百十来步就喘吁吁,进南岳庙的时候,她实在是动弹不得了,坐在麻石阶几上,惨然对我笑笑,我实在是走不动了……那时候,我觉得母亲是多么可怜!仅仅就是几十步的距离,她都坚持不了!现在看来,母亲那时候能走几十步也是好的呀,现在看来,那时候的她,能喘吁吁地行走几步,就是一种生活质量!

二十多年前,我住在社科院,离母亲的制药厂宿舍有两站路的距离,母亲为了给孙女做饭,每天从制药厂步行两站路,匆匆做好饭又匆匆赶回自家去,那时候,母亲的步履是多么地坚实啊!

三十年前,父亲去世之后,母亲五十三岁。迪子到了谈情说爱的年龄,母亲为了能把屋里收拾得更干净。宽敞一点,自己亲自粉墙,自己把一个将近三十斤的水缸拎起,爬上木梯,托举到水泥隔板之上,母亲那时候有多大的气力!

五十年前:那时候迪子还在哺乳期。母亲上下午各有半小时喂乳的时间,为了让女儿能多喝一口奶,从车间到婴儿间,母亲步履如飞!

六十五年前,母亲带着我去长沙,那时候,长寿镇还没通县城的长途汽车,我叔外公挑着担,一头的箩筐里躺着我,一头塞满衣物,我母亲扛着大包小包,贴着我叔外公的脚跟,一步不落,一口气走了六十里!母亲那时候十八岁。

母亲就是那年在省城入职,成了一名湖南制药厂的一名正式女工。那年,很有浪漫情调的父亲领着我母亲去凯旋门照相馆(长沙最大的照相馆)照了一组相。我们一家三口的合影未曾留下,母亲的单身照却一直存留着:母亲身着棕色灯芯绒上衣,胸前别着厂徽和团徽,戴着自己编织的粉色围巾;最靓的就是斜斜扣在头顶的那顶哈萨克族灰绒帽,帽子下方,是两根拖在肩后的长辫子,鹅蛋型脸庞上,两道未经修饰的柳叶眉下,眼里储满着幸福,两排整齐雪白的牙齿,露出灿烂的笑,——即便按照现时的选美标准,母亲那时候也是有着明星范的美女!

岁月的锉刀,一天天锉去了一个女人的美丽,锉去了一个女人的最起码的尊严。留下的是一张失去光泽,没有脂肪水分衬起,布满皱褶的老脸,留下的是一头凌乱的白发,留下的是几颗稀稀松松,残缺不齐的牙齿。

母亲曾经拒绝拐杖,拒绝轮椅。我给她买拐杖,我们给她买轮椅,她视之为对她的羞辱,她能搬动轮椅的时候,将轮椅藏在旁人无法瞅见的地方,她把那只羞辱她尊严的拐杖,扔在了黑暗的储存室里。

后来的日子里,母亲外出,知道自己必须要倚仗轮椅了,她也只答应在没有熟识面孔,没有邻居瞅着的情形下以轮椅代步,遇见邻居的时候,她是决不会坐在轮椅上和邻居面对面,她好面子,想要在邻居面前留下她一点可怜的尊严。

现在,尊严和颜面,这两个词眼,对她来说,已然陌生了。她连进食都难能自理:不听使唤的指头,拿起一只勺子,颤颤巍巍将烂糊糊的食物勉强送进嘴里,胡乱对付着以求裹腹。她现在再也不拒绝我给她喂饭,甚至不再拒绝儿子为她换内裤。

世界着名的生物学院士、医学家刘易斯。托玛斯说过,“我们执迷于活着,它牢牢抓住我们……即便有明明白白的证据摆在面前:高龄长寿,在我们迄今构造成的这种社会里,未必是一种可以享受的乐趣”。

我不敢设想,接下来,母亲往后的日子还要经受多少痛苦和磨难,为了活着!母亲还会有活着的乐趣吗,没有了,母亲只是苟活于世,任由着旁人支配着她的风烛残年!

活着不易,活着真的比死去还难。

曾经有“微友”给我发过一个链接,那是一个动画视频。画面是一个耋耄之年的老女人,一点点地在蜕去皱纹,眼袋随之消逝,白发逐渐变色,一点点地,一点点地变,老女人回复到貌美如花的豆蔻年华。动画视频瞬时间可以把耋耄之年的垂垂老太拉回到靓丽的少女时代,可是,现实世界中,人老了,又如何再能变回去呢?如果真能变回去,人们还需要虚拟出一个魔幻返回的动画视频吗?

有首歌说,“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这是歌颂爱情的,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现代版。这八个字的后面突兀地来了一个转折,“于嗟阔兮,不我活兮”,意思是哀叹你我相离远,没有缘分相会和!

我小我母亲十七岁。我不知道母亲的寿限,我姑且也不去预测我还能苟活几天,我现在不能用加法,给母亲去加多幸福,加多尊贵,我只能用减法,让“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人”活着的时候,少一点点痛苦,少一点点折磨,这该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这样,才能为我自己,减去一点点我无法弥补的罪过。

不孝之子黄伟民丁酉年于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