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假七天,好像比平常的七天还要忙、还要累。回老家吃团圆饭、来西安走亲戚、在家接待来客,大概就这么三件事,每年如此。
十年来,吃过的团圆饭有9次,有一年刚动完手术没能回老家,走过的亲戚大抵20多家,接待的客人300多人次。春节过后,所有的记忆似乎被自动清零。但对10年前、20年前、30年前甚至40年前的事,却有许多记忆,好像已刻进心里,永远无法抹去。因为那时母亲健在。
所有人对母亲的记忆哪怕时间再长,也难以忘记。只有母亲知道打开儿子心扉的密码,只有母亲懂得儿子与她产生共振的频率。母子之间的交流最通畅、心与心的距离最近。
参加工作后,每到春节总要早早回老家,上班前一天才来单位。回到家里,我的主要任务第一是海吃,第二是专门负责清理家里的角角落落,专扔父母亲珍藏已久却几乎不用、但就是舍不得扔的东西,查看家里有无变质食品药品,第三才是拜年。
记得有一年我清理家中的柜子,里面竟然藏着十几瓶罐头。罐头属于当时最高端礼品,只有主要的亲戚才送,多数人舍不得吃,直到放坏了不能送人,它才“退休”。为了送人,父母多年都没尝过罐头是啥滋味。父母年长,辈分高,罐头每年都是入多出少。我反复说服母亲,母亲才同意尝一口。
当时的食品几乎不标生产日期和保质期。在那个年代的人看来,罐头是密封的,似乎永远不会坏,可以一直流转下去。打开第一瓶,坏了;第二瓶,变苦了;第三瓶,里面发黑。我连续打开七瓶,没一瓶好的。第八瓶是菠萝罐头,没有坏;第九瓶是烟台苹果罐头,好着哩。第十瓶,又是坏的。我叮嘱父母,柜子剩下的几瓶,绝对不要自己吃,除非我在。这倒不是我贪吃,我知道母亲一生特别节俭,若稍微有点儿变质,她怕浪费,会让人吃掉。这也是我强行扔掉家中东西、特别是食品药品的原因。
每到过年,母亲会打扫房子,并用“白土”汁把房子里外墙和灶台统统刷一遍,再用“红土”汁把墙角线刷一遍。遇到有砖的墙根,她又用“粉煤灰”汁把砖再刷一遍。
腊月初五,母亲要熬“五豆”。其中有一种“豆”,现代人根本没吃过,那是大大的皂荚核,可好吃了。
腊月初八,要做“腊八面”,很香,我已经十几年没吃过了。
腊月初十左右,压酸菜,不是几盘,而是一大缸,至少可以吃到正月十五以后。
腊月二十三,俗称小年,家乡称敬“灶火爷”,家家要烙“饦饦馍”。每年家中存的白面,很大部分用在这个地方了。母亲烙的“饦饦馍”个个像工艺品,那个圆、匀、平、色、香、味、形,我至今没有见过比母亲做的更好的。
到了腊月二十六七,母亲又开始蒸大约半个月用的馍,要存满三四个老瓮。最好的、特型的,走亲戚送人。外形不好看、沾掉皮的,留给自己家吃;没有“受伤”的招待客人;大肉包子、羊肉包子、素菜包子、油包子、糖包子、豆包子、花馍、花卷、馒头,样子可多了。不同的包子母亲就用不同的花型做记号。
大姨、舅母早逝,母亲每年腊月二十四五就去大姨家和外婆家蒸馍。大表哥结婚后,母亲完成了五年“志愿者”行动,解放了一小半;外婆去世后,大表姐可以出师了,但母亲还是为外婆家操心、出力,一直到老。
腊月二十八九,母亲开始做大菜准备。蒸蒸碗,有大肉的、红苕的、甜米的等等,好多我已记不太清,名也说不准。泡大豆芽、小豆芽。总之,家中所有的饭菜都是母亲动手做,没有所谓的成品、半成品之说。
大年三十,母亲要准备晚上喝酒的菜,出去给本家长辈拜年的菜,还要准备初一大早全家人吃的羊肉饺子、大肉饺子、素饺子。
这就是母亲每年的腊月生活!老家过去有男人不上灶台、不下厨房的传统,出嫁的女儿不能回门,未出嫁的年龄太小,干不了。春节“屋里”的事几乎全部由母亲一个人完成。
正月初一算是母亲春节相对轻松的一天,没有客人,只有自己家的几个人,两顿饭。
到正月初二,就是母亲又开始忙碌的时候。前面的工作只是“开工”前的准备工作。儿子孙子都要外出拜年,家里招待人的差事,就像是母亲的“法定义务”。
女儿、女婿、侄女、侄女婿,大概有十好几家;外甥、外甥女又是十好几家;姑表弟、姑表妹、姨表弟、姨表妹、大儿媳娘家、二儿媳娘家、大孙媳娘家、二孙媳娘家等等,从初二到初八,有时甚至到初九、初十,母亲的“值班”时间才算结束。初七之后,母亲还要张罗给女儿、外孙送灯笼。
母亲的春节至少要忙活半个月,马不停蹄,人不歇脚。几十年如一日,我从未听见母亲埋怨过。她对来人总是那样的热情,来一拨、做一次饭。只要有孩子来,她就和孩子逗乐,让孩子给她下跪,叫一声“老婆、老姑、老姨”,然后才发给压岁钱。
人就是这么奇怪,自己所爱的人经历的大大小小的事,想忘也忘不掉,哪怕过去三十年五十年;和没有太深感情的人经历的事,想记起也记不住,有时连当事人的名字都想不起,即便发生在几个月前,几天前。
人一生遇到的人很多,经历的事很多,到过的地方很多。但只有在故乡、与母亲有关的事,可能是所有人终生忘不掉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