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一个晴朗的周六,我携妻带子去城郊看望父母。父亲说他老了视力越来越差,小字已看不清了。让我帮他把前几日卖玉米、水稻及母亲卖菜凑足的一万元钱存到信用社去。存一年定期。
我告诉他现在已经没有信用社了,原来的信用社已变更为农村商业银行了。父亲说不就是换个牌子吗,管它叫信用社还是什么银行,和它打了几十年的交道了,我放心。
父亲的话勾起了我关于存款和信用社记忆。是啊,父亲与信用社打了几十年的交道。我们家的发展和我的成长都与信用社有着密切的联系。
记得我上小学那年,父亲刚过而立之年,正赶上改革开放好时代,他雄心勃勃,决心养牛致富。他前后跑了多趟,经过层层申请和审批,终于在乡信用社贷款五千元。五千元在二十世纪八十初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当时,乡镇干部月工资是三十多元。五千元是一个乡镇干部十多年工资总收入。那时,一斤猪肉是一元左右,鸡蛋是五分钱一个。母亲得知父亲贷款五千,十分担心借钱太多,万一失败可能一辈子也还不清,还要让子孙还债。父母为此发生了争吵。村里人听说父亲贷款五千元,也都十分吃惊。甚至有人劝他别把摊子铺的太大,万一失败可能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父亲没有听从别人的劝告,在秋播后的农闲时节,信心十足的从外地买回来五头牛,其中四头大牛和一头小牛,并紧邻着住房新建了一间房屋做牛圈,准备大干一场,争当万元户。那时的万元户是要戴大红花的,能坐县里的主席台上,甚至能上省、市的报纸、电台啊。
那时养牛,以放养为主。母亲在忙家务、种地、喂猪外又多了一项那就是放牛、喂牛。我们放学后给妈妈当帮手,收集玉米秆、稻草,铡牛草、喂牛草等。全家人忙得不亦乐乎,都憧憬着发家致富,当万元户。
第二年春天,草芽冒出了地面,树木上也长出了新叶。但天空却灰蒙蒙的,树叶上落满了细细的黄沙。
牛儿在牛圈里圈了一冬,吃了几个月干草,瘦得皮包骨头了。看到外面的绿色都烦躁起来。我们便把牛赶到山坡,让它们活动一下筋骨,吃点新鲜食物。可是没几天,有两头牛不吃草了,赖在牛圈里不动了,眼睛也暗淡无光。我们鞭打手牵,它们除了几声哞叫,还是不站起来。父亲赶十来里山路,请来兽医。兽医诊断为可能是吃了带黄沙的栎树叶引起的中毒,配了几副草药便去了。两头牛喝了那些草药也不见好转,没几天就相继死了。父亲请来人剥了皮,把牛肉碎好,想卖肉换点钱。那时农村人连饭都吃不饱,哪有闲钱来买牛肉吃呢。我家牛肉只卖了两毛钱一斤还没人要。运到城里去卖吧路程远又不通车。无奈之下,父母只好把一部牛肉分送给了乡邻,剩余的煮熟制成牛肉干。当然,那年的春慌我们却天天有牛肉吃了。
母亲的话不幸言中。一次死了两头大牛,损失过半。我们一家人的生活为此蒙上一层阴影。母亲常唠叨此事。父亲也担心余下的三头牛再出现意外,承受不起这大损失,只好将它们全部卖掉,还了一部分贷款。这次养牛不仅没能让我家致富还使我家成了全村最大的欠债户。
我们一家人好长一段日子都闷闷不乐。但父亲致富的渴望并没熄灭,也不安于现状。他决定抓住政府推广香菇、木耳新型人工点菌种植的机遇,发展香菇和木耳致富。这时正赶上政府鼓励农民贷款发展产业的好政策。在旧债没还清的情况下,父亲又在乡信用社申请到五百元的贷款,从县城菌种厂购回了菌种,种植十棚木耳、十棚香菇。这次虽然没亏本,但因技术不过关,管理不科学,效益也不太好。为了早日还清贷款,母亲在家务农,父亲则和几个乡邻上山用柴油机给别人解木板解门窗料,挣钱还债。只在农忙时才回家干几天农活。
后来,我们逐步撑握了香菇、木耳的种植、凉晒、烘干技术,种植效益也逐渐提高,家里的生活也渐渐好转。
在我小学毕业那年夏季风调雨顺,我们的木耳丰收了。一个周日早晨,我和父亲各挑一担木耳去供销社出售。我们售完木耳已中午了,信用社的人员已下班了。我们只好等到下午才还了贷款。父亲十分高兴的说终于把贷款的本息还清了,还存了两百元给兄弟几个做秋季的学费。
听说我们有存款了,我也有种如释重担般的轻松。这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听说我家有存款了。有这些年,常听父母说欠信用社多少多少钱。我们上学也没用过钢笔,用的都是竹筒的圆珠笔和铅笔,也不敢提买钢笔的事。如今听父亲说有存款了,我便壮起胆子,要父亲给我买支钢笔,父亲很爽快的答应了,给我们兄弟几个各买了一支五角的钢笔,我爱不释手。
就在我们准备回家的时候,原本晴朗的天空飘来几大片黑云。不一会儿,天空就乌云密布,雷电交加,狂风大作,天昏地暗,大雨倾盆。倾刻间,道路成了河流,不久河水暴涨。河堤及河堤旁的大柳树被一个个黄褐的巨浪卷走了,庄稼地也一遍汪洋。
雨一直下到天黑,我和父亲只好借宿在亲戚家。
第二天天晴了。天刚亮,我们往回赶。在途中,山体滑坡随处可见,许多房屋不是露出了椽子就是墙体裂出大缝,有的甚至倒塌;沿路两边的包谷苗东倒西歪的卧在泥浆中;河流改道,道路不见了影踪,原来只是一条小溪的地方却成了高坎深壕。河边一座小电站的办公楼不见影子,发电机房的大半截墙也被埋在了泥沙之中。
父亲说那是几十年未遇的一场大雨。不知家里状况如何。
越走山谷越狭窄。洪水虽已完全消退了,但原来的小路已难觅踪迹了。我们只好沿着洪水冲刷过的河谷艰难的往回赶。我们没吃早饭,越走越没力气。
直到近中午才赶回家。一看惊呆了,后山坡下来的泥石流把房子的前后墙都已冲倒塌,只有几根柱子、横梁还支撑着已倾斜房顶,瓦也七零七八碎的了。家中床、桌椅、被子、衣服、锅碗、粮食等所有的一切物品不是被冲走就是被埋泥下面。就连门前的庄稼及几十棚木耳杆子也被山水冲走了。在那次洪灾,两个弟弟也差一点被山洪卷走。
昨天还满怀信心要过上好日子。今天却除了那二百元存款和身上的衣服外一无所有了。当时家里的状况比五年前还惨。这如同晴天霹雳,我家生活再一次跌倒了低谷。
灾后,虽然政府给予了一定的救济,但是对我家来说如杯水车薪。要建房,要生活,三个孩子要上学。父亲再次跨进了信用社的大门贷款建房、交学费。从那以后多年里我家香菇木耳上市出售后第一件事就是去还贷款。
随着我们兄弟离家到乡校,到县城及到外地求学,上学的支出越来越大。每年父母的辛勤劳作却无法维持家庭开支。几乎每年春季开学时,父亲都要贷款给我们兄弟几个交学费。信用社贷款无法及时还本付息,只好息转本,债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但是不论家里多困难,父母都千方百计供我们读书。
我从小就有一个大学梦。学习一直很努力,成绩也一直很优秀。中考成绩超过县一中录取分数线二十多分。可是因家里困难,我只好选择了中专。毕业后又分配到一个十分偏僻的乡下工作。就在参加工作的第二年,单位有一个带薪上大专的名额,要求学费生活费自理。别人都不愿意去。这又点燃了我的大学梦。我不愿放过这次上大学的机会。但家中已负债累累,还有两个弟弟在上学,根本无力负担我去学习的费用。我便让计划贷款上学。我在征得父母同意后,找到单位领导担保贷款上学。用每月的工资还款。就这样我一边打工一边上学。上学期间,父母偶尔也给我寄来三五百元钱。我知父母已尽了最大努力了。尽管条件十分艰苦,苦和累一直伴随着我的大学生活,但终于圆了大学梦,我心中还是喜滋滋地。当然,我因上学时所欠的债直到工作七八年后才还清。
后来,我们兄弟几个渐渐长大,先后步入社会,能自食其力了。接着又是结婚、生子、购房等,处处都需要钱。我们个个都是“月光族”,那点微薄的工资也只能勉强维持自己的生计。我们上学时所欠债主要还是靠父母去还。直到几年前才还清了信用社贷款。
老家是个十分偏僻小山村,本来就只有一百多口人。多年来几乎没什么发展,稍有能力点的人家都迁走了,口人越来越少,不通路,没有电,基础设施没能完善,生存条件逐步恶化,已不适宜居住了。我们想让父母与我们一起生活,他们却说不习惯城镇的生活,也离不开土地。
几年前,我们只好让父母迁至城郊租房而居,并租种了几亩地。直到去年我们兄弟几个共同努力在城郊为父母购置了三间砖木结构的老屋,有一个小院,还有一片菜地。父母很是高兴,两位老人精神很好。
父母除却种好菜园外,还租了亩水田和旱地。菜、粮除自给和供给我们吃外,余下的就拿到市场上出售换来零花钱。我们给钱,他们总是不肯收,说还能刨地养活自己。
今年,父母地里的收成不错,有了积蓄,还有了上万元的余钱。
我按照父亲的要求,把那一万元钱存到县农村商业银行。我看着那一万元的定期存款单,突然想到“万元户”这个词,心中有种难以言状的感觉。是的,父亲是万元户了。这是父亲三十多年前的梦想。这三十多年,父母从壮年步入了耳顺之年,我们也由儿童变成中年人,已生华发。值得欣慰的是,父母通过近三十多年的辛勤劳作终于实现了致富的梦想。如今,他们居有其屋,老有所养,终于能安度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