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看到山,我就想到了父亲。
记得,那年夏天,特别的炎热,似乎夜晚直接连着中午,刚吃过早饭,太阳一下子就漫过了全村。树叶上,草尖上,瓢虫背上,蝶翼上……就连蜘蛛网上都爬满了阳光,在蛛丝上飘来荡去。恣意横行的阳光,吓得树儿、草儿都不敢抬头,失去了精神劲。胆小的风,这会儿早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不见一丝风的影子,村里的人都躲在屋子里摇着扇子,汗水涔涔下。公鸡躲到墙角,连打鸣的劲头都没有了;狗也爬在屋檐下,吐出长长的舌头喘着粗气。
只有父亲像大山一样无惧那毒辣辣的太阳。
父亲在这时从门后的墙上拿下草帽扛着锄头出门了。父亲魁梧健壮的身子挤进阳光里的那一刻,挤得阳光晃了几晃,给父亲让出一条道来。父亲一脸严峻地蹚过河,朝着对面的山上走去了。父亲不是不知道正午酷热难当,他说锄头底下三分水,山上的黑豆正在长个,需要水分和营养,锄一遍庄稼就等于浇一遍地,何况正午时分毒辣辣的太阳立马就能把草苗晒死,从而减少草苗对庄稼养分的分享。
父亲走进庄稼地把山上的阳光也挤乱了,庄稼地的阳光跟着父亲和他的影子摇来晃去。父亲宽厚的背上绘出了一幅幅不知名的地图,黝黑的脸上豆大的汗珠耀着明晃晃的光亮,啪嗒啪嗒地滴进庄稼地。父亲直一直腰,看着锄过的庄稼似乎舒服地对他微笑,他撩起衣襟擦把汗,对望着他的庄稼满意地笑了。
父亲就这样在地里和阳光挤来挤去,强悍的阳光最终抗不过父亲的耐力而羞愧地退到了山后。
傍晚父亲背着顺路拔的羊草和艾蒿回来,刚上坡,拴在院子里的羊儿看到父亲,就像看到妈妈一样,“咩咩”地叫开了。嘴唇干裂的父亲连屋门没进,顺手把草帽扔在碾盘上就去喂羊了。
吃完饭,父亲闲不住,把艾蒿编成长辫子,挂在外面墙壁的木橛子上,等晾干了燃烧着驱除蚊蝇。父亲一边编艾蒿一边扯开浑厚的嗓子唱着曲调悲凉的《揽工人儿难》,唱得如泣如诉,听得人心里酸酸涩涩,眼睛不禁会湿润。干完这些事,时间已经不早了,父亲就洗了手脸,上炕来准备睡觉。
刚学珠算的我,拿着刚买来的算盘好奇地玩耍,父亲就出一道数学题要我用算盘计算。脑袋笨笨的我,只会笔算,不会珠盘。父亲就耐心地一遍遍教我珠算口诀及用法。父亲没有上过一天学,我到现在都不清楚父亲是从哪里“偷”来的知识。
父亲终于累了,我还在那里算题他就头枕炕栏,鼾声如雷了。母亲叫醒了父亲,让他脱了衣服睡觉。父亲就睡眼惺忪地起来爬在玻璃窗上看看天色,大概是想预测天气情况,以便安排第二天的工作。他看完天色后,又下了炕,说天阴了,说不准会下雨呢。就又到院子里把不能淋雨的东西遮盖好,把艾蒿辫和自己落在碾盘上的草帽拿了回来,挂在家里的墙上。这才安心地睡了。
父亲爱自己的庄稼,爱自己的土地。
有一次,该吃早饭的时候了,父亲丢下农具和地里没干完的农活往回走,打算吃完饭接着干。走到离我们家玉米地不远的地方了,父亲停了下来,他看见一堆驴粪堆在路上。父亲蹲下来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父亲觉得驴粪就是青草的另一种形式,没什么可脏的。他脱下鞋子,把驴粪蛋一颗一颗地捡进鞋子里,然后像抱着金元宝一样又返向了玉米地。把驴粪倒下,用脚踩碎,搅进了泥土里。然后抚摸着他亲爱的庄稼,就像一位细心的母亲抚摸着自己心爱的孩子一般,慢慢站起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他似乎听到了玉米的拔节声,看到了玉米绿汪汪地长了起来,眼睛里充满了殷殷的希望……
父亲回到家,饭早已不热乎了。
二
近几年,父亲的身板已不再挺拔,犹如碧天里的上弦月,再也伺候不了像他一样只知奉献的土地了。庄稼地里少了一个与阳光挤来挤去的魁梧身影。院门前多了一位劈柴的老人。
父亲一生喜欢栽树。所以我家椽木很多,父亲把它们规整在房顶像一堵墙。父亲看见灶房的柴不多了,便提了劈斧去椽木旁,瞅准一根有圪节的椽子拿了下来扛到硷畔上。他专拣有圪节的劈,为此曾引来许多人的佩服和赞叹。他说趁他还能劈动,以后劈不动了,顺木好劈一点。父亲放好枕木,把椽子压在枕木上,斧把高高扬过头顶,旋即落下。斧头落下,椽子上便有一道大裂缝,斧头深深扎进椽木里。父亲一使劲抽出斧头。“嗨——一”一声扬起斧头,又落下时,一根圪节椽就被父亲劈成了两半。父亲把一半扔在一边,另一半压在枕木上像剥香蕉皮一样,一根根地剥了下去。直到最后每根柴劈到一尺来长,如椅子腿粗细才罢休。
北风在呼呼地吹,路人都缩着脖子,两手退进袖筒里,像有人追赶着似地行色匆匆。可是父亲却汗流浃背,只见斧起斧落处,一根一根木柴顺从地离开原来的位置,乖乖地躺在一边,等着实现自己的价值。父亲汗涔涔的脸上堆满了笑容,他应该是已经看到了红红的火苗在灶膛里跳跃,感到了家中融融的暖意。
我们不让他劈柴,怕他累着。他说我们这些孩子不会过光景。好好的椽木白白丢了太可惜,煤圪垯贵得跟金圪垯一样,烧柴能省不少钱,过光景要想着细水长流。
三
父亲终于像耗干了油的灯,不能逞强了,父亲病倒了。经过医生精心治疗,总算有所控制。前两天嫂子打来电话说父亲的病又发作了。我立马打电话给父亲。我说我要回去的。父亲立马气喘吁吁地拒绝:“不要……回……来,我……没事……,过两天……就好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没有和父亲再多说什么,免得耗费他老人家的体力。我知道父亲不是不想让我回去,是怕耽误我的工作,又担心孩子没人照顾。
父亲总是这样刚强,从不向儿女提任何要求,只怕给儿女增添点滴的麻烦。我明白父亲那“冷漠”的拒绝,正是深沉父爱的表达。
这就是我的像大山一般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