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母亲第一次看了我写的作文,是写父亲的。那时候父亲受伤整整两年,行动不便,没有拐杖寸步难行,饮食起居仍旧需要照顾。在父亲的坚持下,我们姐妹都没有辍学,但家真的只有四壁了,生活捉襟见肘。
或许年少,支撑不了太多生活的苦难,老师布置的作文自己是哭着写完的,母亲是红着眼睛读完的。她没有念过一天书,除了自己的名字,其他的都不会写,但是认字,认得很多字,我们的课本她都能读下去。母亲说:“美丽,我不会写,以后你要能写,就写写你姥爷,你姥爷能写成一本书。”
一直以来,我想写,可始终没有勇气,我怕我粗糙的文笔阐述不了我最敬重的老人沧桑苦难的一生。这些天,总是想,想的脑仁疼,很多旧事都记不起来了,姥爷去世近八年了,再不写,我怕会忘记。
人们对画面的印象总是随着时间逐渐变淡,直至消失。但若有人问我对姥爷最深的印象是什么,我会说是姥爷的脸。那是一张让人想起就会心酸落泪的脸,如果说姥爷黝黑粗糙的连同指甲都开裂的手,承载了生活对他身体的所有折磨,那么那张脸则诉说着他所承受的所有精神上的苦难。姥爷的脸,如同一块被岁月雕琢的黑檀木,黑的发亮,额头的皱纹仿佛从岁月的最深处走来,一直都锁在那里,不论悲喜,从未舒展。嘴唇永远干裂,话不多,闲暇时喜欢静静的晒着太阳抽着烟,或者去街上找老伙计打打牌,从不说人是非,却告诉过我们很多做人的道理。可爱的老人从不吝惜温暖的笑容,不论对谁,总是一副笑脸,即使有时面对姥姥无理的埋怨和谩骂,也是笑。姥爷笑了,脸上就像开了一朵檀木色的深秋老菊。眼睛是姥爷脸上最柔软的部分,深深地镶嵌在布满皱纹的眼窝里,像一窝经时间沉淀的泉,坚定静谧,却装满了他一生中最柔软的感情,善良,慷慨,豁达。
姥爷的故事我知之甚少,这将是我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姥爷和姥姥有五个孩子,四女一子,我母亲在所有孩子中最大。在决定写这篇文章之前,我曾尝试向母亲及姨妈们了解关于姥爷生平的事,但最终还是放弃了。我希望这些话,仅仅来自我对老人最初及最深刻的记忆,这种感情才是最纯粹的,我不希望夹杂太多他人的情绪和个人恩怨,姥爷已经永远住进了我的回忆里,他自己对所受的委屈和不公都曾只字未提,他老人家是那样的豁达,我想如果他能看到,也一定不愿意看到我翻太多陈年旧事。所以,就写那些我记得的事吧。
有一段时间,我曾特别希望姥爷来我家,那是1999年夏季,我记得那时院子菜圃里的西红柿和豇豆长得正欢。那时父亲第二次入院,为了取前一年受伤后放在大腿骨里的钢针,家里只有我们姐妹四个。姥爷家的地在黄河边的河滩上,那段时间姥爷总是每隔两三天就会来,骑着自行车,后座上永远都是鼓鼓的尼龙袋子,装着刚从地里摘下的蔬菜。有次我刚做好午饭,巷子口就传来了熟悉的自行车铃声,那时我家没有围墙,所以很快就从巷口拐弯的地方看见了姥爷的身影。帮他卸下了后座的袋子,一起蹲在门口把菜分开装好,姥爷起身时一个趔趄就坐在了地上,我吓坏了。姥爷却镇定的说,没事,只是早上没吃饭,后来在姥姥家住过几天才知道,姥爷经常来不及吃早饭就下地了,直到活干完,有时是中午,有时到下午。那会家里没有什么好吃的,为了父亲的医药费和累累的债务,家里所有活的死的凡是能卖钱的都卖了。那天除了西红柿炖豇豆和蒜泥茄子,我没有办法给姥爷做任何一个有营养的菜。
姥爷和姥姥的一生都是从苦难的长河里蹚过来的,或者更确切的说他们都没来得及上岸。可我一直都觉得,在他们同行的这一生里,姥姥对姥爷太过苛刻了。或许这样说我的母亲和姨妈们会不高兴,更何况姥姥也已故三年了。那是关于一盘西红柿炒蛋的事。正值暑假,我在姥姥家住,晚饭前姥爷下地回来准备吃饭。桌上有四个菜,西红柿炒蛋,拌韭菜花,还有中午剩的两个菜。姥姥做的拌面,煮好后姥爷接过来一盘准备吃。我觉得姥爷吃那份西红柿炒蛋理所当然,在我家,我爷爷永远都吃最好的,那待遇就如同皇上。可是姥爷的筷子还没碰到菜,姥姥尖锐的呵斥声就传来了:“云(我舅舅的小名)还没回来,你吃啥?”那是一种接近愤怒的歇斯底里,我明显的感觉到了姥爷毫无防备的一哆嗦。那一刻我在想如果角色换成我爷爷奶奶,我想我爷爷肯定在70岁的时候都会把我奶奶休了。可姥爷什么话都没说,酱油拌面就着剩菜和往常一样默默的吃完了晚饭。那时我有好一段时间不愿意和姥姥待在一起。
2007年初,姥爷被诊断为肝癌晚期,在那之前姥爷仍旧辛苦劳作,尽管儿孙满堂,却从未享受过天伦之乐。姥爷拒绝住院,拒绝手术,拒绝化疗,在家中静养。那个时候母亲在家中常常以泪洗面,我很理解她,我们困顿的家境不仅使母亲对姥姥和姥爷难尽孝心,还总是要接受姥爷在各方面的接济。如今在姥爷弥留之际,我们仍旧困顿到无可奈何。
那年我正备战高考,开学后不久的一个周末,我去看姥爷。那时候小姨因产后重病,在家中调养,住在偏西的耳房里。我见过姥爷后去了小姨那边,姥爷精神尚好,还能走动,也走过来看了一下就在走廊的沙发上坐下了。那时候天气已经转暖,明媚的阳光透过玻璃打在姥爷身上,从后面看姥爷置身在一片光晕里,我觉得他像个神态疲惫的老天使。我走过去坐在姥爷对面,那一刻我才看清,在阳光下,那张我熟悉的黑檀木色的脸,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疾病是最可怕的魔鬼,它能将你认为最坚不可摧的折磨到体无完肤。姥爷也不例外,那蜡黄色的病容让我无比陌生,可眼睛还是那样熟悉,善良,慷慨,豁达。我没有说话,因为我知道任何语言在这个时候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姥爷突然开口:“你母亲没念过一天书,却认得那么多字,还能读书,我一直都想不通,都没脸问她是咋学会认字的……”话没说完就哽咽了。我心里酸到不行,我以为这位历经苦难的老人,在生命的最后,会因看不到孙儿们成家立业而遗憾,会因撇下姥姥一人而担忧,可我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姥爷会因没送母亲读书而内疚。我生平第一次替姥爷擦泪,我原以为那张脸应该是粗糙坚韧的,可是病魔却将它抚摸的如婴儿的肌肤一样柔软,以至于我不敢用力,生怕碰碎了。
姥爷走前我又去过一次,那次我没看到他,他被舅舅和表叔们围着,母亲和姨妈们都在落泪,我只能隔着人墙听着他一声一声充满痛苦的呻吟。那天我祈祷,如果神灵终将带走他,请快一点,再快一点,这一生的苦难已经太多太多了。
2007年4月30日,姥爷在家中病逝,享年63岁。
如今写下这些的时候,也曾一度心酸,几度落泪。可是,我其实没有你们想象的那样悲伤,并不是爱不够深,而是我相信,他的灵魂去了天上,就在我头顶的苍穹,每日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