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个偏僻的乡村。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大城市工作。每天西装革履,出入高档写字楼,俨然一副精致白领的模样。今年春节回家,感觉一万个“不适应”,道路上尘土飞扬,厕所里臭气熏天,洗个澡还得一桶一桶地提水倒进澡盆。最让我不习惯的是,洗脸的毛巾还得一家人共用。
前天,饭桌上,我道出了自己的不满。之后,那顿饭,母亲没有再说一句话。
昨天早上,我起身的时候,看见床头的桌上,放着一套全新的洗漱用品。一盆热水早就准备好,等着我一起床就能舒舒服服地洗个热水脸。看着母亲忙进忙出,还赔着笑说让我受委屈了,我瞬间就后悔了。家里再落后,我不是照样被养大了吗!
现在工作了,能赚钱了,就不可一世地把一张臭脸甩给母亲,告诉她,你错了,你真落后,你真没见识,你真封建。母亲问一些在我看来简单的问题,我倍感烦躁;她说一些我不认同的话,发表一些落伍的观点,也会引起我的厌恶;她花钱买了低档的东西,我嘲讽批评。渐渐的,把母亲的尊严逼到了尘埃里。
被嫌弃的母亲,开始自责、愧疚,变得小心翼翼,不敢大声说话,不敢再对我有半点要求,生怕惹我厌烦。即便占理也低头示好。我不知道,在母亲唯唯诺诺的表像下,藏着多少难以启齿的无奈。
回头想想,当初上学找母亲要生活费的时候,她什么时候让我失望过!如今,她却得看我的脸色行事。她,做错了什么?没有!
每一个卑微的母亲,背后都站着一个忘本的儿子。
昨天,母亲准备去姨妈家拜年。我发现她总是在我面前转悠,好像有话要说,又一声不吭。我问母亲怎么了?母亲搓了搓手,又摸了摸脑袋,支支吾吾:“那个,你今天能不能跟我去你姨妈家拜年?你要有事就算了!”
我怔了一下。
曾经说一不二的母亲,如今竟然要小心翼翼地向我提出请求,还怕惹我不高兴,仿佛一个闯了大祸的孩子,我顿时觉得自己是一个混蛋!
那些年,为了送我上学,母亲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分两分地省,攒下钱来供我读书。我不愿想象她把身上穿着的毛线衣脱给我,自己穿着单薄的衣衫过冬时的无奈;也不想回忆她在米饭不够分配时,背对着我们随便喝点菜粥时的心酸;更不敢回首她为了筹措我的学费,四处借钱受挫时的狼狈。如果当时不是为了供我上学,她本可以穿着光鲜的衣服,可以吃着可口的饭菜,还可以过着骄傲的生活。唉!寸草之心何以报得如山重恩!
在自己长大成人,从母亲那里获得一切之后,我变得不知足、不耐烦,心底还有点看不起她。这世间最心酸的事莫过于——世上唯一真心为我付出的人,却对我卑躬屈膝。这世间最悲凉的事莫过于为儿子倾注了一切,却要在自己白发苍苍之后,看儿子的脸色行事!
每一个卑微的母亲,背后也站着一个不懂感恩的儿子。
2010年6月,五哥打电话跟我说母亲出现幻觉,被医生诊断为老年痴呆。可是,我在离家很远的城市工作,照顾母亲爱莫能助,孝敬母亲那更是一句空话。2014年春节前,母亲的身体开始浮肿,我迫不及待地赶回家。
一进门,我便扑到母亲身边。她木然地坐在轮椅上,两眼呆滞地望着我,面无表情,任我左一声右一声呼喊:“妈!妈!妈啊……”喊得我泪如雨下。
二姐凑近母亲耳边,大声说:“妈,九满回来了。你逢人便夸读书成器的满崽,回来看你来了!”
缓过神来的母亲,声音低沉迟缓地说:“过几天,他还不是要走,我还不是没有这个满崽……”
二姐边递给我纸巾边劝慰我:“九满!别哭,你已经尽了孝心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寸步不离地守护着母亲,喂她吃饭,帮她洗脸,推着母亲的轮椅到室外晒太阳,凑在她耳边说话。
假期到了,我得走了。临别那天,我紧紧握着母亲的手,一遍接一遍地交代:“妈,你好好听二姐的话,按时吃药,尽快好起来!”我的语气像极了小时候她交代我注意事项时的语气。
三世因果,六道轮回,无情的岁月将母亲变成了孩子,又将孩子变成了母亲。
突然,母亲拽紧我的手,带着讨好的态度问我:“九满,我死了,你回不回来?”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又出来了。我装作抬头看天,让眼泪流进衣领里,温暖我的心。
每一位卑微的母亲,背后也还站着一个没能尽孝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