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退伍证,丢了。
几十年都没用过,如今突然要找,我们全家人找遍了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找到。
我见过那个小本子,三指宽的样子,红色的硬纸壳封面有“退伍军人证明书”的字样,封底的空白处,父亲密密麻麻地抄写了几个战友的地址,也许退伍时他们曾互相约定:从此天涯海角,我们书信往来。到后来却再无往来。
父亲的退伍证一直与他的军功章、立功受奖喜报一起,装在一个军绿色的小铁盒里,放在家里那口沉甸甸的木箱里,木箱的上面还压着一个同样沉甸甸的木箱,母亲整理衣物的时候偶尔打开给我们看过一两次。但是父亲外出打工的那些年,军功章被顽皮的弟弟当成了玩具,退伍证从铁盒子里拿出来以后,总是被随意地放在抽屉里、桌子上、书堆里……到后来不见踪影了,家里也没有人想起。
父亲1977年参军,1979年随部队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1981年退伍回家,义务兵3年,超期服役1年。不用看退伍证,我从小就知道父亲是个退伍军人,他洗得发白的军棉衣冬天的时候可以当半床被子,家里那些印着“自卫反击 保卫边疆 ”字样的搪瓷杯、漱口缸、洗脸盆都是他当过兵的痕迹。当兵4年,父亲在部队接受了最正统的红色教育,他勤劳努力,踏实肯干,多次受到连队嘉奖,光荣入党,还在战场上立了功,我相信那一定是他人生中最热血沸腾的激情岁月。
上小学时我曾经以父亲参过军打过仗而自豪地向别人吹嘘,但是父亲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过他在部队的事情。有一次我叫他给我们讲讲他参军打仗的故事,“那有什么好讲的!那有什么好讲的!看着身边的战友在你面前倒下去,再也回不来了,难道就是为了给你们讲故事吗?!”也许是喝了一点酒,他怒目圆睁地朝我训斥,激动得涨红了脸。从此我再也不敢问及,我永远记得他当时的表情,在他不寻常的怒气后面,有一种深深的痛,痛失战友,父亲太重感情。
父亲脾气不好。听村里人说,父亲一表人才,还会写文章,在部队都是班长,但是退伍回来以后他的很多战友当干部了,进信用社的、林工商的、当民办教师的都有,而他却只能回家干回种田的老本行,这一切都跟他脾气不好有关。
穿绿军装的父亲很帅气,有人说因为这个母亲才愿意嫁给他的,到1983年我出生,父亲已经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记忆中父亲曾是村支部书记,村里的会议室是我家堂屋,父亲也曾经梦想带领乡亲发家致富,但是这个梦对那个年代的他们来说实在太难。妹妹和弟弟相继出生,生活的压力越来越大,父亲为了养家糊口,不得已辞去了支部书记的职务,开始不断想办法外出谋生。跟木工师傅当学徒,跟瓦工打下手,做篾匠编一些背篓、篮子、簸箕到集市上卖……即使技艺不精,每一种活路父亲都愿意去尝试,换回一家人的柴米油盐。
1990年,我上小学一年级,父亲开始出远门务工,后来还把我们一家人都带到外地讨生活,那时候还没有“打工”这个词,但父亲是村里第一个打工仔,先后到湖南、广西、广东,辗转打工近20年。“战场上的敌人都没有打倒我,眼前的这点痛苦算得了什么呢……”这是有一年父亲干活不慎重伤腿部,卧床数月,在日记中写下的。回想父亲默默无闻的人生岁月,尽管生活历经艰难,但是正如日记里写的那样,他从来没有气馁,从未停止过努力,有一种暗劲始终是他精神的支柱。
2008年9月,父亲得到了民政部门对参战立功退伍老兵的生活补贴,每个月100元,按季度发放。每个月100元,钱不多,甚至——太少了!但是对于父亲的意义却是非凡的。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远在广东打工的他时,他激动得在电话那头沉默半晌,他才说:“看来我们的国家是真正地富裕起来了,能照顾到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人了,哪怕你曾经做过一丁点的贡献,祖国都不会忘记!”
父亲的这句话,让我和他一样,百感交集,热泪盈眶!
2018年8月开始,举国上下,大街小巷,都张贴了“寻找最光荣的您”退役军人和其他优抚对象信息采集公告。这张公告来自中华人民共和国退役军人事务部,公告显示从2018年8月1日起至12月31日,全面开展退役军人和其他优抚对象信息采集工作,由退役军人事务部门为所有对象建档立卡并为其家庭悬挂光荣牌。
然而,父亲的退伍证丢了,他很着急,因为这次信息采集,需要这个证明书。我为了帮助父亲完成这次信息登记,去了民政局优抚股,遇见了很多正在登记的人,好几个像父亲一般年纪的,退伍证都已经丢失,也许他们也和父亲一样,想不到会有这样一天,专门成立一个部门来理他们的这些事。得知我的情况,其中有位大叔告诉我应该去县人武部,找到父亲的档案,写明父亲退伍证的编号,打个证明就可以登记信息了,他还热情地询问:你父亲现在的补助是不是增加到多少多少了?办理优待证了没有?有优待证生病住院有双重医保,办事不用排队,还可以办理免费公交车卡……
辞别那位热情的大叔,从民政局出来,我给父亲打了电话:爸爸,退伍证丢了不用担心,我们都记得,您——是光荣的退伍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