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豫西南的一个偏远小镇,对于那里的老百姓来说,正月里最开心最喜庆的事,莫过于热热闹闹红红火火地耍一场社火:舞狮子、扭秧歌、打花棍、撑旱船、踩高跷等盛况空前。正月新春社火欢,男女老少乐翻天,儿时的我,最爱看的是撑旱船,不单单因为旱船里坐的都是款步姗姗、舞态生风的美貌女子,更重要的是划船的是我的父亲。
父亲年轻时外表俊朗,吹拉弹唱样样在行,是当地剧团的台柱子。每年的元宵节,也是父亲最忙碌的时候。受镇领导、村干部委托,他和剧团一班人年前就开始走村串乡征集、编排社火节目,从开始筹备到正式演出要忙上近两个月。
盼望着,盼望着,元宵节终于来了。天刚擦黑儿,我便提着灯笼出了门,街头社火队伍早被围得水泄不通。仗着人小,我和一些小伙伴拼命从人缝往里挤,旱船前的父亲让人眼前一亮:头戴青色鸭尾巾,挂白满髯,穿蓝色镶黑边对襟褂、蓝色灯笼裤、扎黑腰带、蹬黑帮白底靴。打扮成老艄公的父亲依然玉树临风,他执篙"撑船"舞蹈,起锚、开船、拨水,把水中划船的动作模仿得惟妙惟肖。而旱船内的船姑娘唇红齿白浓妆淡抹,眼波流转顾盼生情,在父亲的引导下不断变换着碎台步、搓步、慢步,操纵船身随水势时而上下起伏,时而平稳前进,时而悠悠打旋儿,步履缱绻如风摆杨柳。二人配合默契稳健飘逸,直看得我眼花缭乱、如痴如醉。
当然,最经典的还是父亲划船时雅俗共赏的唱功:"抬头往前看,面前高楼是医院,大夫个个水平高,大病小病难不倒……"父亲不单唱"夸",而且跟自己的同辈人也唱"骂":"花木兰羞答答,李二嫂子你装十八,红橙黄绿身上挂,脸上的香粉掉渣渣……"通常,抑扬顿挫的唱腔伴随着阵阵叫好声、喝彩声,被唱的不管是夸是调侃绝不生气,人人期望被唱,越唱越走运,越唱越开心。父亲见啥唱啥,以唱送祝福的功夫令人叫绝。通常,好多临街的街坊会提前搬条长凳,横在自家门前,凳上放上用红布包好的香烟、熟鸡蛋,希望能在自家门口多唱会儿,讨个好彩头。而我和其他围观孩子,也能心安理得地分享父亲的劳动果实——每人一枚鸡蛋,这,也是记忆中最最开心的时候。
我的目光和脚步一刻不离地追随着父亲,追随着旱船,跟着长长的社火队伍,孩子们差不多要玩到后半夜,大人们也少有人提前离去,大伙儿脸上带着兴奋和激动,不时鼓掌、喝彩、哄笑。
此去经年,因为工作的缘故,我远离家乡。之后的元宵节,我在很多城市看过了很多次社火表演,其场面的花团锦簇恢弘壮观,都是小镇社火无法相比的,只是我再也没有看到过哪一次的旱船表演能比记忆中的更精彩。
转眼,当年英姿勃发的父亲已年逾古稀。剧团因不景气早解散多年,小镇的元宵节已经好多年不耍社火,曾经极为红火的社火文化正渐行渐远。过了大年初五,小镇的年轻人便如出巢的小鸟各奔东西,求学的求学、打工的打工,小镇一天天冷清、沉寂。多么希望父亲的有生之年,还能重新组织大家排练一次社火节目、开心恣意地划一次旱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