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温杯
父亲爱喝茶,早晨和午后各一杯酽茶,和吃药一样有规律,每天两次,每次数粒。药品说明书上明文规定用温开水送服,父亲说温开水就包括了温茶水,他晚年时我们犟不过他,也就由着他性子了。
他喝茶的杯子却是经年不变,是早些年时兴的不锈钢保温杯,这只杯子样子倒也清秀,还有点“腰身”,父亲恰好一手握了它,只是表面不再光洁,有几个浅坑,内里是洗不净的茶褐色。说实话,我也不记得茶杯陪伴他多少年了,白天它在木几上,挨着父亲身边;晚上就移到床头桌前,黑灯瞎火时,父亲伸手一摸就能摸到它;你若曾经在广场看见我父亲,颤颤巍巍的他,手里一定捧着这件“宝贝”。
茶杯上几个坑不是没有缘故的。其中一个是在家门口的台阶上摔的,那天父亲忽然腿就软了,侧身半卧在地,所幸毫发未损,后来在广场漫步也摔过一跤,膝盖磕破了,茶杯被扔出很远,再后来从木椅上起身时匍伏在地,洒了一地的残茶。此时我们才知道父亲小腿肌肉萎缩,早已肌无力了。我现在常常提醒身边的朋友,关注家里的老人,可是当时自己做的差劲极了。
父亲最后一次去住院,依然紧握着那只丑陋甚至肮脏的茶杯,我掰开他的手没让带,带的是早两年帮他买的希诺牌的磨砂保温杯。事情由不得他了。我是个爱面子的人,觉得磨砂杯和父亲的收入,以及我这样一个人都很相称。可是由于我的错误,不锈钢杯子被冷落在家,没有陪伴父亲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
假牙
有一次一位患糖尿病的老友来家里玩,父亲无意发现自己身体上的症状和他很像,就是所谓的“三多一少”现象。糖尿病对父亲的打击很大,如雪上加霜,何况此后肚子再也吃不饱了,还要杜绝所有甜食,按他自己的话说:这就要了他的命。
父亲喜爱甜食由来已久,我小时候,家里没合口的菜,就学着父亲用白糖拌饭吃。我目前仍执迷不悟,虽亲眼所见父亲是怎么与牙齿做斗争的——先修修补补,修补不了就拔,从一颗颗的挖到整体铲除,再去适应一副做工不算考究的假牙,就像经历了战争的不同阶段,摩擦、相持、小打小闹、全面瓦解,这场“战事”父亲是输家,输的不堪和无奈。
假牙后来成为父亲最忠实的伙伴,也是第二件“宝”。它帮助父亲将食物碾碎,在胃的配合下,通过分解、还原、氧化等等,而变成身体所需的蛋白质、脂肪、维生素。他和它从不适应到适应,这其间经历了整整一年,不乏磕了牙床的小事故。父亲离不了它,否则不知所措。难以想象,没有假牙,他还会感到生之快乐吗?
在弥留人世的最后阶段,父亲试图将假牙卡进环里,我知道他潜意识里觉得没有假牙撑着,嘴巴瘪的会很难看。费了半天的劲,无果,而我们又帮不上他,几十年将牙齿上上下下的,都是自己操作,动作因常态化而十分娴熟,以至于孙子辈的,从小就很会模仿爷爷或外公戴假牙的动作。
手表
尤记得父亲有块瑞士表,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在南京买的。可以想像一下,父亲一个农村的青年,每月津贴,除却费用和寄回老家的,攒了几年,终于可以腕上戴表、脚上蹬车,在南京城“风光”一下了。这是多么令人兴奋啊!此后,手表在父亲眼里,与实用,也与时尚关联。
父亲一辈子没离开过手表,机械表、石英表、电子表、老年表,从手工上劲到自动上弦,手表是它的第三件“宝”。以前靠它掌握上下班的时间,在没有电视和手机的年代,手表的作用可想而之;后来退休了,靠它掌握做饭时间,掌握接送孙子上下学的时间;躺在病床上的父亲,依然戴着手表,他用它掌握什么时间呢?时间对于父亲还有意义吗?患有轻微老年痴呆的父亲,或许心里比谁都清楚。
那一晚,大哥去医院看望父亲,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不能说一句话的他忽然清醒,居然叫出了大哥的名字,甚至有一度两只手在空中划拉着,因为划拉的这一下子,发现习惯戴在左手腕的手表,被移到右手腕了。晚年的父亲是个固执己见、习惯大于一切的人,一块护士打点滴时移动的手表,让他拼着残存的生命来更正,而这些又是在半夜悄无声息进行的,谁都不知道他费了多大的气力,来纠正一生都不会犯的错。
茶杯冷落在家,假牙用纸巾包裹着,手表最终被护士拿掉了,为了不妨碍抢救。这三件“宝贝”,或不在场、或在侧目睹了父亲的最后时光。
由我提出,家人一致同意的,三件“宝”随父亲一起入殓,因为我知道,九泉之下,父亲依然需要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