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妈妈十四岁主动报名当了下乡知青。铭刻着最初记忆的黑白相片早已泛黄:白云悠悠,田野广袤。脱稻机旁,她与同伴统一地身着军装 ,齐刷刷地侧脸排成一列。右手举镰刀,左手握稻穗,胳膊肘夸张地抬过肩膀。竖题着一行小字:战斗的青春。她在队列里个头最高,站在队尾,眼睛也最小,与《红灯记》里李铁梅浓眉大眼式的审美标准格格不入,一点也不样板。虽然目光中跳荡着憧憬的光焰,但掩饰不住满脸的懵懂和稚气。
而她与爸爸的相恋结婚却与众不同。爸爸当年英俊阳光,爱打篮球,但腼腆寡言。她出身于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入了团,是组织重点培养的对象。这段两人无论出身、性格乃至颜值迥异的姻缘,让许多知青直呼看不懂。生我的时候,她二十岁。据说是在湘北农村春节后一个寂静的深夜。家徒四壁,没有电灯,没有钟表。
记得小时候,她老是找寻宝贝似地四处搜罗摘抄名言警句,字迹潦草,不时越过边框把纸张戳破。她拿缝衣针威逼我逐条背诵,要我将它们像胡椒一样撒进作文里,越多越好。她眉飞色舞地说,这是她屡屡在生产队写大字报出彩和震住别人的秘诀。
爸爸被抽调去负责一座大型电排站后,守电话总机的工作落到她身上。从泥泞中抬脚坐到窗明几净的办公室,她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莫名的冲动消停许多。注意打扮了,做菜也认真起来,不再是过去煮猪潲般马虎对付。名言警句不再挂在嘴上了,更多的时候,她目光柔和,陪伴我写作业、玩游戏。还抄袭电影里英雄人物的着装,给我缝制了一件在学校里绝无仅有的双排扣棉布长袍,又拽又暖和,让我很神气了一阵子。我觉得那时的她最像妈妈。
后来生下三个妹妹。在知青返城的大潮中,她带我先回来,寄居在外公家里。她又变了个人似的,每天风风火火,精神抖擞,帮爸爸联系工作单位,到房管所争取住房。
一家人团聚后,一切从零开始,什么都得花钱。她和爸爸均为普通职工,收入微薄。生活的困顿简直排山倒海。她原来亲切的城市一下子变得狰狞。她伸开手指比划着说:"一家六口,六张嘴巴加起来有尺把长。"工余他们大肆承揽私活贴补家用。爸爸发挥一技之长修理电机,家里充斥着机油的气味。她在房产公司做泥工,兼做为街道服装厂锁扣眼的活。在一小块长方形的布袋上,锁四个扣眼,订四颗扣子,加工费一分钱。小布袋在床头、桌上堆积如山。她每天赶工,做到深夜,一脸憔悴,如扣眼般的眼睛与小布袋越贴越紧。如此几乎挣回双份工资,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用度。
我上大学后,爸爸做了单位的小头目,她转行做油漆工,家境渐渐好转。有年寒假,我回家瞧见她脱下色彩斑斓的工装,用松节油擦洗着粗糙的双手。壮年的她,早生华发,脸庞被岁月的风尘揉皱,但目光中饱含的那份坚毅的神情不输当年,似乎时光倒流。她志得意满地说:"开始,别人劝我油漆刷子刷不出名堂,我偏不信邪,这不就刷出了一片新天地。"
退休后,她百无聊赖,肝火旺盛。我和妻子密谋,怂恿她报名上老年大学。从名言警句到古典诗词,潜藏的爱好被唤醒;小学的文化底子和诗词的音律、格式及意境之间的鸿沟,激发她的斗志。家务推给爸爸了,她整天手不释卷,念念有词。在电话里,她向老师和同学请教的语气极尽谦卑,与因思绪被爸爸打扰而发出的怒吼判若两人。
节假日儿女们回家,父母分工明确:爸爸管技术,专司烹饪;她搞接待,常常在泡了茶,端出水果零食后,假装不经意地捧出一张纸,说是习作,要我们评点。细小的眼睛瞪得溜圆,闪动着灼热的光芒。我们往往没怎么细看就齐声叫好。她坚持不懈,逐渐上道。居然有次荣获诗词征文大赛的一等奖。她太兴奋了,托举着五千元奖金,慷慨地要请全家去餐馆大快朵颐,放言:"这只是起点。我要奋发努力,争做当代的李清照。"我哑然失笑:"您毕竟年纪大了,没必要再胸怀远大理想。诗词的事玩玩则已,别陷进去太深,身体要紧。"她拂然作色:"那怎么行?业精于勤荒于嬉!"
她被推选为老年诗词协会副会长,办刊、讲座之类的活动层出不穷。她装扮精心,挎着布书包,兴高采烈地领着爸爸四处采风。推送照片上的妈妈,满头银发,服饰鲜艳,细长的眼睛,总是很配合的姿势和笑脸。周末我想去看看他们,陪他们吃顿饭,必须提前预约。有时她回答干脆:"下次吧,明天没时间,我要去协会开理事会!"
哎哟,我的妈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