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去世近20年了,恍惚经年,音容笑貌,宛若昨天,那么慈祥那么淡然。
祖母1922年出生于海康县袁新村。据说当时嫁给我爷爷时是没有名字的,大家都叫她袁新村嫂、袁新村婶、袁新村姆。渐渐地,祖母开始老去,晚辈便直接称她为村姆。祖母有自己的名字,是我们村1950年土改那年。当时村里一大批妇女没有名字,为便于分田登记,村干部要求每个没名字的妇女都要起个名字。
就这样,那一年村里一下子就多了好多带有“爱”字的名字,如爱国、爱华、爱花、爱兰、爱玉。祖母也不例外,她给自己起了“爱文”这个名字,也许老人家希望自己的子孙多少有点文化吧。因为祖母没上过一天学,也不识字。不过,即便祖母后来有了自己的名字,我也从来没有听人叫过。
祖母个子小小的,听老一辈的乡亲说,当年在生产队里,她干的主要是割草喂牛这一类工作,但也是一把好手。那时,人们看到肥肥壮壮的头牛,就猜出那肯定是祖母喂养的。
上世纪70年代,我和弟弟、妹妹陆续出生。那时,父母起早摸黑忙于生产队的农活,我们兄妹从小便由祖母看管。祖母的房间成为我们的开心乐园,尤其是冬天,祖母的被窝也是最暖和的。祖母会唱很多童谣,会讲很多故事,我现在还能熟记的好多雷州歌谣,都是当时从祖母那里学到的。
小时候物质还非常匮乏,祖母常常给我们讲“吃月屎”的故事,教会我们懂得分享。故事说的是天上有七颗星星兄弟,她妈妈只剩下一粒米时,妈妈便让他们每人含一口,再将这粒米传给下一位,但其中一颗星实在忍不住,就将这粒米吞下去了。由于他自私,玉帝对他严加惩罚,最后将他一人孤独地留在北方“吃月屎”。这颗星便是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北斗星。
南方的夏天挺长,我们家里平楼顶便成为夜里纳凉的好去处。夜深后的雾气很大,第二天早上,楼顶早已湿漉漉的一片。但在每个小孩入睡后,他的身边总会打开一把大雨伞,这些都是祖母半夜起来为我们打开的。从我有记忆开始,祖母便是呵护我们成长的保护伞。
在八十年代初,我们家里开了一间杂货店。祖母说,不管能否赚钱,起码可以让自己的孙子不饿肚子。杂货店里卖甘蔗、水果、糖果什么的,有的邻居小孩确实没有零钱购买,她也总会免费砍上一小段、递上一小片、送上一两颗好吃的,这些至今都时常让人记得。
记得有一次,当时只有祖母一人在家看店,店里来了两个走亲戚模样的人,一下子就在店里买了十多块钱的东西,这在当时也算是一笔不小的买卖了。母亲回来后,祖母高兴地同母亲说起这事,但母亲拿来那钱一看,傻眼了,这两张十元币都是假币啊!祖母当天就气得连晚饭都不想吃了,坐在一边不断地自责。有邻居出主意说,这钱拿到镇里也准能用掉。祖母叫来了父亲说,这钱已让咱们如此伤心,怎么可能再让它去伤害别人呢?这两张假币便也一直由父亲收存,因为它见证了一个农村妇女堂正做人的良心。
十三岁那年,我从农村小学考上了离家约二十里路的县城中学读书。但每逢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父亲总会用一个盒子装好,给我带点过去解解馋。父亲笑着说,这是祖母特别交代的,她让你好好读书。祖母曾经教我雷州童谣“侬啊,放眼利利看书册,个字都桥九邱田(意为小朋友啊,好好读书,一个字都值九亩田)。”这种望子成龙的期待虽然令人倍感压力,但更给人予力量。临高考前的一天晚上,父亲又从农村带来了一小瓶水。父亲说,这可是祖母从土地神公那里求来的神水,她叮嘱你一定要喝下,喝下后,神公可保佑高中。其实我对这些并不相信。高考结束后回到家中,我才知道,祖母因病已卧床一周多了。我的眼泪禁不止夺眶而出。
大学毕业后,我到了深圳工作,弟弟和妹妹也先后到了那个远离故乡的城市,我们与祖母一起的日子更少了。那时祖母的背已有点驼了。每次回家,她都用那满是老茧的手拉着我问长问短,当然,作为家中的长孙,她最关心的还是我什么时候娶媳妇。她总说,你看我们村里与你同龄的那几个人,个个都有小孩了,你可要抓紧,让我也抱抱曾孙啊!她的眼光中总是那样的热切,因此每次见到她,我最怕的就是她问起此事,我都会骗她说,在城里,大家都是先有事业再成家的。祖母没在城里住过一天,但我说的她都深信不疑。1998年1月,祖母因病去世。当时,我尚未成家,这成了我终生的遗憾。
自从母亲嫁到我们家,祖母和母亲就住了一起,祖母得病后,都是母亲一手照顾,说她们感情亲若母女并不为过。她们之间也曾有争吵,但最终还是相安无事。小时候,每当家里有好吃的东西,如果母亲还在外面干活,祖母总会拿个碗,给母亲留下一份,并对我们说,你们妈妈很辛苦,好吃的东西要留下最好的那块给她,她身体好,咱们的家就好。祖母去世后,每逢忌日或者清明节,母亲总是一边烧纸钱,一边流泪,一边说着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年年如是,感人至深。
在过去的20年间,在我心里总徘徊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无言地给我看路、引路、指路,在我得意的时候,教我勿忘初心;在我遇到困难的时候,予我力量;在别人需要雪中送炭的时候,我们更是必伸援手。有老一辈的说,我们兄妹几个的身上都有祖母的影子,这令我感到非常的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