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很闷的人!废话少就罢了,话也少。我们的谈话加起来就一句——— “爸,吃饭喽。”“嗯。”他的确像座山。我则少年老成,不甘心朝朝开门见山,一直妄图愚公移山。
那时候,生活和农活都是纯手工操作。所以,时光慢,人倍忙。活着,就是没完没了干活,拼的是体力和手艺。庄稼任着脾气,长长歇歇;牲畜由着心情,干干停停;父亲只得耐着性子,唯唯诺诺。所以,他几乎没闲空。他的闷,也非骨子里的,而是唇齿间的。
换句话说,父亲太累!懒得理我。这不!他卷烟、抽烟的神情,都远比看我深情。
吃过饭,抽根烟,再吹我个腾云驾雾。这是父亲最惬意的时光:“饭后一根烟,赛过活神仙。”我被呛得七荤八素、泪水涟涟,心有不甘地撤。难怪母亲骂他!手指都和烟厮磨得黄皱了,我的纤纤玉手,他碰都不碰。也罢,他也就一会的活神仙,我则是他一生的哪吒。
哪个男孩不想被父亲关注!但父亲的头条是干活和抽烟,纵使我千般柔情,也徒然怀色不遇。耍萌卖宠,对父亲不管用。我就逆之而行、顺之而欲,大显调皮捣蛋本能和神通。
那时,我从不羡慕伙伴和父亲成双对放风筝、玩游戏啥的。我和父亲的亲密接触,绝不腻歪!我跑在前,父亲跟在后,手里抄着家伙什。父亲追不上我,气喘吁吁地喊:兔崽子!你还跑!他跑不动了,对乡邻说:这娃就听话,叫他跑他就跑。
每次,都是我跑累了,父亲守株待兔。可跑了?不跑了。他得意洋洋:真听话!
七八岁年纪,我就知道爱是痛的,只是我腰酸腿痛得像打了封闭。我和父亲也有握手言和的时候。冬夜,熄了灯,他一边抽烟,一边讲看马棚的鬼故事。那时,他十来岁,爷爷早逝,他顶爷爷的工。黑夜里,他的光头锃亮。摸黑借火的,分不出是人是鬼,都喊他大爷。
然后,或人或鬼的故事上演,有蒙冤的,有含恨的,有不甘的,有不舍的……
我听得毛骨悚然,不由得靠近父亲,抱住他。我问:你不害怕吗?父亲搂过我:马棚里都是马,我想搂哪个搂哪个,怕个毛啊!我长吁口气,真想穿越过去,陪陪他。母亲骂开了:我看你俩才是鬼!一个吸烟鬼,一个捣蛋鬼。我们立即噤声,如同遇到钟馗。
父亲辍学早,识字不多,却爱读书。历史、武侠和名著,来者不拒。耳濡目染,我也读书上瘾——— 课外书。母亲相反,与书苦大仇深。我们的阅读,都是躲在被窝里,打电筒。由于翻阅步调不统一,经常大打出手。然后,母亲掀开被窝,逮个正着。
那次,我上课看课外书,父亲被传唤。他一通唾骂,向老师索要书,说回家让我吃掉。老师很感动,就把书烧了。父亲难过极了,货真价实地揍我一顿,因为我也没看结局。
如今,我也有了孩子,也像我,顽劣得欠揍。闲时,我们一起读书。我也给他讲父亲讲过的故事,把主角换成我。他听得兴致盎然,吓得魂不附体,紧紧抱住我:你不害怕吗?
那一刻,我才明白父亲的狡黠和幽默。我太笨!父亲的风趣,多年后我才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