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二十年了,每年清明我们都如期地到你坟前祭拜,小妹们都会像你生前那样深情地喊一声“娘”,孙辈也照着大人的意思似懂非懂地喊着。可是我在人前总是难以启齿,只能默念怀想,只能在心底轻声呼唤。今年清明,不同于往年的细雨纷纷,这天天气出奇地晴好,我脱离了大队伍,独自驾车提前到达你的所在。不料,一推开车门,面对渺无人烟的原野,空旷而又寂静,也不知何故,我顿时如堤坝决口,竟抑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我跪在你的坟前第一次尽情呼喊——— 娘!娘!娘!呼喊声在我的耳畔回荡,二十年生死两茫茫,这是怎样一种酣畅淋漓的宣泄与表达啊!
娘,其实我为你而哭又岂止是头一回。二十年了,尤其是头十年,说是在哭声中度过的,一点也不为过。这十年,我不敢正视娘的遗像,无论白天黑夜,工作或闲暇,走在路上还是躺在沙发上,也无论读书或看电视,只要触景就生情,只要想起就流泪,随时随地都可以哭,我还常常在梦中哭醒,在床上失声抽搐地大哭。最不堪的,每当村里老人望着几个活蹦乱跳的小孙辈不无感慨地对着我说:如果你娘还在,该多开心呵!每当此时我总是很自然地坚强,默然微笑着,其实在心里已哭得一塌糊涂。二十年了,我没有什么办法,只有痛哭!
我哭我娘,因为娘的命太短,算来恰是我这年纪就早早离世,而娘吃的苦又实在太多太多。在我的记忆里,娘从没舒眉露齿地放声笑过,愁和哭伴她一生。唯一开心笑着的照片,是她双手搂抱着小颖洁和西西的时候。娘确实为这个家操碎了心!我敢说,在那个啼饥号寒的年代,娘曾是十年如一日靠红薯芋头充饥的,每餐仅有的一点米饭早被不懂事的我们抢个精光。那不堪回首的艰难岁月里,由于父亲在外地工作,长期远程出差,常常几个月才回家一次,娘一个人在农村老家把五个子女拉扯大,苦是不难想象的。而且,那时候政治运动接二连三,父亲那头还不时传回遭软禁挨批斗之类的讯息,无助的娘只有傍着门框流泪痛哭,那时候的我已初懂些事了,也扯着娘的衣袖伴着娘哭。小时候的情景历历在目,娘是怎样的苦!每每触景生情一定得哭啊。二十年了,我没有什么办法,只有痛哭!
娘是普通的农村妇女,也是一名共产党员,大队妇女主任,生产积极分子,曾在桂林生活过几年,算见过些“世面”,又能识几个字,这在当时的乡村也算“开明”的了。你没有“重男轻女”,记得那时你常对我说,只要你们生个小孩,不论是男是女我都爱。你是真的深爱颖洁和西西的,哪怕到了临终,你还在不时地反问,我哪一点不爱我们西西啊?你的善良厚道,乡里乡亲都认可。农村改革后,你在村口经营了代销店,买卖公平,童叟无欺,常给困难乡亲记账赊欠,所以生意做得红火,也颇有人缘。这从你葬礼的规模可以想见,当时参加的乡亲,也是这十里八村史上罕见的。你一辈子温良恭俭让,总爱替人着想。即便在病中,你对前来探望的亲友、老乡,总是一个劲儿地赔礼道歉,这又何止是“其言也善”所能形容的?娘自知时日不多时,想的说的最多的就是:西西刚学会喊奶奶,就没得喊了!还不时地叮嘱我,男女都一样,要常带西西回老家。
我哭我娘,也是哭自己命苦。记得,当年在为娘治病的时候,单位里的大姐就曾嘱咐我说,还是要有个娘喊才好啊!不承想,自己早早就没了娘,古人说“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是何等的痛苦和无奈!二十年了,我没有什么办法,只有痛哭!
二十年光阴似箭。娘,九泉之下你若有知,你该放心。如今,你的五个子女都已长大成人,都有自己称心的工作,各有自己美满的家庭。我们都拥有了宽敞的住房,都买了私家小车,只可惜你没能用上智能手机跟远在万里外的孙女视频!你可知道,去年八月,西西在北大毕业后就是从你的坟头直奔广州飞向法国留学的,颖洁也在前年重点大学毕业后参加了工作,老三的儿子海崴调皮机灵人称“小博士”呢,老四的儿子键壕也快长成可爱的“小伙子”了,老五的漂亮女儿时雨已读初中了。物换星移,今非昔比,我们家的老祖屋已推倒重建,全村旧貌换了新颜。二十年的变化太大了,但是我们对娘的依恋一点没有变。我们没有忘记你的叮咛,没爹没娘的日子里,我们也常在一起团聚。我们还常常跟堂兄弟姐妹们带着小孩一起回到快乐老家,还是像当年那样济济一堂,其乐融融。只是,我们再也见不到娘站在村口张望的身影,再也没有娘亲手张罗的那两三桌丰盛的饭菜,再也享受不到娘打着手电把我们送出村口的那种依依深情。
现在,只有独处的时候,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向着黑夜,仰望苍茫,一次次地问那句深藏在心底的话:如果娘能够再爱我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