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是个算命先生,这一点,我非常不喜欢。
眼睛不瞎,手脚完好,田地里的活哪样不比人差,干么还要不务正业,靠糊弄别人挣几个小钱?爸爸是国家干部,最反对封建迷信那一套,一听到别人提到舅舅,头就横摇。舅舅若是到我家来,就想办法躲出去,连照面都不打。
也不怪父亲,刚上学念书的我,也觉得舅舅不光彩,瞧不起他。可舅舅却对我非常好,一看到我,就从口袋里变戏法一样,摸出几个花纸包着的糖来。看到糖,我就不嫌弃舅舅了。可糖一吃完,又不理舅舅,气得妈妈说我小势利眼。
零零星星地,我从别人嘴里知道了些舅舅算命的事。舅舅的算命,与一般的瞎子算命完全不一样,他不是算,是能到阴间去,再把阴间里了解到的再说给要算命的人听。有人找他算,舅舅答应着,晚上睡觉的时候就过阴(意思是到阴间去),嘴上还说出来,和已经死去的那些鬼对话。第二天,再把阴间了解到的告诉要算命的人。人再把早就准备好的钱,塞进舅舅的口袋,交易就算完成了。
我说舅舅是骗子,骗人。书上说,世上根本就没有鬼,也没什么阴间。妈妈骂我没礼貌,讲话没大没小,舅舅是长辈,不能这么说他。我反驳,那他为什么要骗人?妈妈说,你舅舅过阴是真的,我亲眼看见过。我笑话妈妈,你又不识字,怎么知道他就是真的?妈妈不再辩驳,埋头做自己的事。
一天,舅舅来我家,晚上没走。我写完作业,正要上床睡觉,妈妈凑在我耳朵边说,带我去看舅舅过阴。我有些怕。虽然书上是说没有鬼,可叔伯婶娘们经常讲鬼的事,搞得我不知是信好还是不信好。
悄悄走到舅舅的床边,舅舅正在打呼,睡得很实。等了好一会,就在我不耐烦的时候,舅舅开始说话了,就跟平时跟人说话一模一样。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舅舅竟然在跟爷爷奶奶说话,说谁谁的寿岁到了,该下去了,不能拖延。可爷爷奶奶已经去世多年,我身上的汗毛竖了起来,没听一会拨腿就走。
那个晚上我缩在被窝里,没睡好,一是怕,二是怎么也想不通。难怪好多人把舅舅看得像神一样,还把舅舅叫作半仙。
舅舅家在畈上,比山里热闹得多,还有六个表哥三个表姐,我一放暑假就想到舅舅家玩。吃饭的时候,看着表哥表姐每人一个碗,排成一队,从拿着勺子的舅舅面前经过,我就好笑。一人一勺,不争不抢,跟饭堂一个样。看不到他们吵架,顶多争几句嘴,舅舅一说话,就都不作声了。
我最搞不懂的是,舅舅受够了儿女多的苦,讨过饭,扒过树皮,吃过土。可临到老的时候,竟然还为了儿子媳妇女儿躲计划生育生二胎三胎,蹲学习班。不添孙子,就不罢休。都说养儿防老,没个儿子,老了指望谁?我农民一个,土里扒饭吃,不像干部还有退休工资。舅舅为此成为镇上计划生育的一号困难户,害得爸爸都抬不起头来做人,又毫无办法。别人一说,那是某某的舅兄,比自己做了丑事还难堪。
舅舅要是当地下党,绝对合格。打死不吐露儿子媳妇在哪,也就没办法逮人做结扎。政策人性化,不许拉猪扒屋搬粮食,只好把舅舅给带到镇上办学习班。几个同样情况的农民在一起,天天学习计划生育政策,听与不听,必须坐在那。到了吃饭时间,和镇上的干部一样,到食堂吃饭,还是免费的。
学习班一结束,舅舅见人就吹。我也享受过干部待遇,那伙食,不咋地。
一晃,舅舅老了,脸还是那么黑灿灿地,见人笑嘻嘻,精瘦,一顿吃不了半碗饭,但始终劲抖抖地。算命的事,早就不干了,一些往年不让做的烧纸等封建迷信活动又兴了起来,可舅舅却绝口不提算命。
儿子媳妇在外打工,都盖起了几上几下的楼房,十几个孙子孙女书念不好,也都早早出门,挣钱不少。每家的小日子都滋润地很。一些人家羡慕舅舅,说舅舅儿女多,有福,早年吃苦,现在享福了。
舅舅乐呵呵地笑,说,儿女疼人心啦。有人,就有饭吃,饿不死,胀不坏。有人故意揭丑,问舅舅是不是给自己算过命,晚年有福。舅舅说:还不是为了填饱这些嘴?要不然,我装什么神弄什么鬼。
半仙舅舅的谜底总算揭开了,听来酸酸的,不是滋味。不管怎么说,这晚年的舅舅快活似神仙倒是真地,不只是半仙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