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进门时,姥姥正坐在迎门的沙发上。老太太脸色红润,仪态安详,给进门的客人一个礼貌而灿烂的笑容。
舅舅狐疑地看了我妈——— 他妹妹一眼。我妈没说话。我明白舅舅眼神里的含义。越洋电话是我妈打的,她是如何向舅舅述说姥姥的病情,我不得而知,但肯定是实话实说,毫不夸张。
舅舅急走两步上前,伸手去拉姥姥,哽咽着叫了声“妈”。
姥姥慌了,她把手藏在身后,紧张地问我妈:“姐姐,他谁呀?咋叫我妈?我不认得他啊!”
我妈苦笑着对舅舅说:“昨天妈还叫我大姨呢。今天降了一辈,可能明天就会叫我闺女,叫你儿子了。”
舅舅这才相信那通电话所言非虚,他蹲在姥姥脚边,大放悲声。
姥姥茫然地看着蹲在她脚边痛哭的大男人,怯怯的,伸手紧紧拉着我妈的衣袖。
舅舅的哭声让在场的人都心酸不已。
自从姥姥得了老年痴呆症后,渐渐不认识家里人了,越来越像个捣乱的顽童,有时叫我妈“大姨”,有时叫我“妹妹”,让人哭笑不得。你还没法和她解释,越解释越乱。姥姥虽不记得我妈是她闺女,但对她的信任从来没有变,似乎冥冥之中,有一根无形的线,把她们母女紧紧连在一起,彼此相依,无限信赖。这点令我妈足够欣慰,她把姥姥当作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娃娃一样精心侍候着。
舅舅回来后,坚持由他照顾姥姥。白天,舅舅给姥姥穿衣,洗脸,梳头,洗脚,捶背,和她拉家常。晚上,舅舅就睡在姥姥的脚头,像他小时候那样。那些天,舅舅哪儿也没去,成天陪在姥姥身边。我知道舅舅是想尽量弥补这些年来对妈妈的亏欠。
耐人寻味的是,姥姥开始稍有抵触,经我妈劝说,就不再反对舅舅陪在她身边。慢慢地,她信任起舅舅这个“陌生人”,乖乖地任他侍候,神情泰然,就像一个正常的母亲坦然接受儿子的孝顺那样,看上去很享受的样子。
姥姥和舅舅相处日渐融洽,她还根据舅舅的体形,给他起了一个外号,亲切地叫他“大胖子”。我妈故意逗姥姥,说给人起外号不礼貌,姥姥脱口而出:“大胖子不是外人,他不会生气的。是不是啊,大胖子?”为了姥姥一句“不是外人”,舅舅又落了泪。
有时,姥姥又好奇心泛滥,会与我妈耳语:“这个大胖子为啥对我这么好?我为啥这么喜欢这个大胖子?”姥姥的耳语很大,逗得全家都笑了。舅舅闻言开心极了:“你是我妈,我不对你好对谁好?我是你儿子,你不喜欢我喜欢谁?”姥姥却摇头:“你不是我儿。我儿瘦瘦高高的,可俊了。你,胖大胖大的……”在姥姥的意识里,世上没有谁比那个让她骄傲的儿子好。
舅舅黯然无语。舅舅曾经是姥姥最大的骄傲,他一路重点读下去,直至最后定居海外,但关山阻,相见难,舅舅上次回来看姥姥是在十年前。那时,姥姥身体还很硬朗,坚持给她心爱的儿子做他爱吃的手擀面,而舅舅还是一头乌发。一别十载,再相见,姥姥把记忆弄丢了,舅舅也已是祖父辈的人了。在外打拼了一辈子,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不回家,等到回家时,妈妈却不记得他了。怎不令人唏嘘!
舅舅走那天,万般不舍,他久久抱着姥姥,舍不得放手。出门前,舅舅在姥姥的脸上深深一吻。
姥姥竟然害羞了,她轻轻拍了舅舅一巴掌:“你个大胖子!”
舅舅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就在车子启动时,屋内忽然传出了姥姥的哭声,那哭声不管不顾,惊天动地,伤心欲绝:“我的心肝宝贝哇!这一走,啥时候还能回来啊?”
在离别之际,姥姥终于记起了她最疼爱的儿子。
那一刻,在场的人都哭了。我们都以为姥姥什么都不记得了,没想到,就算姥姥忘记了全世界,却始终没忘记牵挂她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