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两暑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上半年是六廿一,下半年来八廿三,每月两节日期定,最多不差一二天。”我是听着父亲的节气歌、踏着二十四节气的鼓点长大的。
春天的“鼓点”欢快激越,当黄鸟穿过雨幕,惊醒农民的酣梦时,父亲就开始念叨:“春不种,秋无收。”“春分有雨家家忙,先种瓜豆后插秧。”“清明前后,种瓜点豆。”“植树造林,莫过清明。”“三月八,吃椿芽儿。”“桃花开、燕子来,准备谷种下田畈。”天一亮,父亲就喊我们起床干活,说是“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季”,千万不能误了农时。
进入夏天,“鼓点”多变而又热烈奔放,各路庄稼次第登场,父亲的农谚变成了:“布谷布谷,种禾麦熟。”“立夏日晴,蓑衣斗笠随身行。”“立夏无雨,犁耙挂起。”“夏至见晴天,有雨在秋边。”“夏至雾茫茫,洪水漫山岗”。
到了秋天,“鼓点”变得舒缓,田野变成了金黄色,父亲的脸上也多了一些阳光的油彩,他哼起了“雷打立秋,干死泥鳅”“大暑小暑不是暑,立秋处暑正当暑”“禾怕寒露风,人怕老来穷”之类的谚语。
冬天,见小雪、大雪节气下雪,父亲便会兴致勃勃地向我们预测来年的年景:“小雪雪满天,来岁定丰年。”“今年大雪飘,明年收成好。”这个时候,一家人围坐在火塘边谈天说地、盘点收成,父亲会斟上两杯小酒,像过节一样庆贺一下。
还有不少谚语,因在城市里生活久了,我都渐渐遗忘了。忘不了的是父亲扶犁耕田时的背影、收麦割谷时的挥汗如雨、年成不好时的愁眉苦脸、喜获丰收时的憨厚笑容,还有他丰富的生活经验。
父亲观察自然、感知物候变化的能力,不知是天赋还是后天习得的。他总是能从日出日落、云彩变化、水缸外表的干湿程度、家禽家畜的反应等方面,预测天气,安排农活,也安排着一家人的生活。
有一次,我见成群结队的蚂蚁在忙着搬家,燕子在门前荷塘上贴着水面低飞,觉得很好玩儿,父亲却说:“蚂蚁搬家蛇过道,燕子低飞雨来到。”果然,天很快下起了小雨。要是厨房烟囱出烟不畅,父亲的“警告”是:“烟囱不冒烟,明天是阴天。”
如今,年近九旬的老父亲仍在念叨着古老的农谚、民谣,在那个仍然贫穷、落后的山村侍弄庄稼。我们多次劝老父亲来城里住,可他总是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老窝。’我一拍屁股走了,可这几亩地谁种?这老宅子咋办?你103岁的姑姑咋办?”父亲已经习惯了山里没有汽车和楼房、没有雾霾和拥堵的环境,喜欢过那种近乎原始、简单健康的生活,看云识天气,看日影移动而知时间,根据物候变化而知节气。他坚信,不论这个世界怎么千变万化,只要太阳、月亮和地球仍照常运转,二十四节气就不会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
想想自己成天待在冬有暖气、夏有空调的温室里,吃着大棚里生产的各类反季节食物,赶时髦过洋节,玩手机不看天,对节气变化越来越迟钝,以至于面黄肌瘦,萎靡不振,便有一种受到大自然惩罚的感觉。
二十四节气被誉为“中国的第五大发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日前将其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令国人备感欣慰。我在高兴之余,首先想到了老父亲,想起了他的节气歌。我打电话将二十四节气申遗成功的喜讯告诉了老父亲,他显然不能明白这件事的重大意义,只是唠叨他窖藏了多少萝卜、白菜、红薯,准备了多少过冬的柴火……
我还能说什么呢?老父亲把每个节气都当成节日来过,觉得这样“气”才顺畅,那就由着他吧。只要他还能说、唱节气歌、谚语、民谣,那就是他的最美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