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一个冬夜,父亲突然中风,从此全身瘫痪。在医院治疗了两个月后,医生告知,父亲的病已不可逆转,回家调理吧。无奈,我只好和妈妈把父亲抬回家。由于父亲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我和妈妈二十四小时轮流伺候,喂饭喂汤,端屎端尿,翻身擦澡……
我和妈妈竭尽全力,精心护理,父亲还是在苦苦挣扎了五年之后,去世了。
五年的日日夜夜,耗尽了妈妈的精力、体力,她本来病弱的身体,现在更羸弱了。失去亲人的痛苦,失去亲人后的孤独、寂寞、空虚,紧紧笼罩着妈妈的心,她几乎支撑不下去了。
我劝妈妈写写字,画画画,找一种寄托来排解哀伤。于是,我搬来了任伯年、吴昌硕、黄宾虹、齐白石、潘天寿、李可染等大师的画册来给妈妈看。妈妈小时候曾学过炭画,只是几十年来把所有精力全放在家庭及五个孩子身上,慢慢忘了她自己,好像连她的活着也只是为了别人的活着一样,全无自己的爱好。
面对这一大堆画册,妈妈很喜欢,于是动手临摹起来,不几天便画了一大堆。虽然没有基本功,但挺有味道。我又找来历代大师的字帖:柳公权、颜真卿、欧阳询、孙过庭、苏东坡、米芾、怀素……妈妈又临摹起来。最后是爱女及书法,妈妈说,我看来看去,还是最喜欢我女儿苏华的书法,临摹那些不认识的大师,不如临摹自己女儿的来得亲切。我说,也好。艺术就是要得其心性,喜欢学谁就学谁,喜欢画什么就画什么,纯感情出发,才会见效果,况且,写得好坏是其次,心理平衡才是目的呢。
可是,临了不久,妈妈便临不下去了。说实话,我写的是草书,有点“龙飞凤舞”,我自己练了几十年,也才练成这个样子,妈妈还从未拿过毛笔呢,这么有难度的东西,也真难为她了。
妈妈是个挺有个性的人,她抛开画册、字帖,自己写,自己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她找来了旧挂历,在旧挂历的背面写,她说她是写来消遣的,不要浪费纸张。
写什么呢?原来她在写她自己的经历。
一写就是几大本,写得很顺,似乎毫不费脑筋,笔下的东西就像泉水般溢出。妈妈这才发现,自己有很强的记忆力,几十年前见过的和经历过的人和事,一件件,一桩桩,连当事人的眉毛胡子、衣饰装扮,都历历在目,呼之欲出。经过几十年时光的筛淘,存储在记忆仓库之中的都是很特别、很精彩的人生故事。
噢,妈妈在写文章呢,我赶紧送上有格子的稿纸。
回忆,就像一条奔腾的河,倾泻而下,妈妈越写越过瘾,最多的一天,妈妈写了三十张稿纸,九千多字。
就这样,妈妈找到了最能寄托自己感情的方式,她天不亮就起来,一起来就写。自父亲走后,没人说话了,连吵架也没人了,现在,她就好像跟一位老朋友说话,对老朋友倾诉自己的身世、自己的胸臆;倾诉这几十年人生的坎坷和悲情。诉得非常投入,诉得有滋有味。慢慢,她不再空虚,也不觉孤独。
妈妈从8岁起便得了哮喘病,以后几十年时好时坏,一直不得断根。至老年,由于体质虚弱,几乎每年都要送医院抢救一两次。也真奇妙,自她写作后,病情有所好转,常常是写着写着,气就慢慢顺了下来,好像吃了灵丹妙药一样。
不知不觉,又写下几千张稿纸。我们说,你那么勤奋写作,说不定还真能写出名堂呢。本来我们是说说开心的,妈妈只有两年小学文化,一辈子做家务,能写出什么东西来呢?
后来才发觉,我们真是小看她了。自写作后,她身上的艺术潜质得到了开发,她记忆力强又多愁善感,在文学创作中,感受到那么生动深刻而又记忆得那么细致清楚的细节,正是文章精彩的所在;她偏激、烦躁不安的气质有着和别人不一样的感觉和处事方式,易形成独特的风格;她好恶分明,自强不息的品格,则使她敢想敢做,心想事成。
一阵感情倾泻之后,妈妈冷静下来,写得那么顺手对她是一个鼓舞,她决心把这些丰富的经历写下来。妈妈说,她一生清贫,只能以这些血泪文字作为遗产留给我们。
就这样,写呀、写呀……一写就是五年。五年之中,又重写了三次,共写下一百多万字,再把这一百多万字删枝去叶,剩下二十一万字的精华。
林墉说,可以出一本书了,并给书起了一个很特别的名字:命运的云,没有雨。
《命运的云,没有雨》,写了父母亲带着我们五个孩子,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到新中国成立后,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
书由广东教育出版社出版后,很快便得了奖——粤版优秀图书提名奖,多位文艺评论家发表了评论。日本人松山五郎把它翻译成日文,加了插图,在日本出版。松山五郎说,他看完此书很感动,他也和妈妈有相同的身世,他说妈妈虽然平凡但很伟大。
书出版后,妈妈又画起画来。妈妈说,她小时候跟人学过炭画,自己很是喜欢,以后生活颠沛流离,就没有机会再学习了。现在有机会了,一定好好学学。
家里养了一只猫,叫黑黑。黑黑毛色乌黑而发亮,间着老虎一样的花纹,双眼炯炯有神,四脚短绌而粗壮。黑黑治鼠功夫十分了得,凡走过,老鼠绝迹,往鸟笼里吹口气,鸟儿立刻休克。妈妈十分喜爱,说它是才貌双全的猫星。
以黑黑为题材,几年算下来,大概已画有几百幅。妈妈阅读关于构图造型用笔用墨用水的文章,阅读各种画册,观察黑黑的各种动态、表情和生活习性,潜心研究表现黑黑的办法。她先用焦黑干枯的笔头皴出黑黑头部的轮廓和花纹,细细整理头部硬的和身体软的质感,用水湿润和丰富各个细部,整理面部表情,刻画眼睛。妈妈笔下的黑黑都没有胡子。因为手发抖,画不了了。然而,没有胡子的猫并不影响它的感染力,有趣的表情、有趣的动态、有味的笔墨,令行家和非行家一齐叫绝。
后来又来了“白白”。白白有一身雪白的长毛,蓝色的眼睛,红红的小嘴巴,宽宽的脸庞。因为出身高贵,经常一副懒得理你的样子。常睡懒觉,一睡觉,就像一朵绒绒洁净的大白花在那里绽放。一醒来,洁白的绒毛就变成一袭美丽的纱裙,当白白闪动它那蓝色的大眼睛时,真像一位美丽的小公主。
妈妈想到了用白粉,把白白画在有颜色的纸上,灰红、灰绿的底色,衬托白白的一团白毛,再点上一点朱唇,“准确一点是鼻子”,画中的白白显得特别娇艳。
有朋友又送来了“啡啡”。啡啡是缅甸种,据朋友说啡啡的父亲是在网上找的,绝对良种。啡啡生下来时是白颜色,慢慢变成灰色,再变成浅咖啡色,然后是深咖啡色。它的毛色很有趣:会渐变。有时深,有时浅,有时鼻头黑得像墨一般,反衬出两只白眼睛,像射出两道白光。白白来时是小孩,很天真活泼,会做出各种各样古怪有趣的动作,很快就获得大家的欢心。大家抢着来抱它、玩它。
万万没想到,在啡啡到来之后的一个月,白白突然失踪了,妈妈十分着急,叫我们快找。我们把它的照片,复印了好多份,贴在各有关路口、住宅,到处打听它的下落。一天、两天、一星期、两星期、一个月……白白就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从此和我们再见了。
我们不断回忆,不断反省,究竟为什么?后来才发觉,我们无意之中,把宠爱从白白的身上,转移到啡啡那里了,无形之中冷落了白白。白白自己一个孤零零地躺在林墉画室里的一张藤椅上,无声无息的,已有一个月!它一定是感到失宠哀伤至极才离开我们的!
唉,动物和人,是一样的!
黑黑生于1984年,2004年,黑黑二十岁。据说,因为猫的寿命短,猫的二十岁,就等于人的八九十岁了,黑黑老了。黑黑的毛日渐稀疏,毛色明显灰暗,它的指甲长得老长老长,已卷成一圈一圈,走起路来,发出一嘟一嘟的响声,黑黑老态龙钟了。它整天整天地蜷缩在角落里,睡觉也会发出很大的呼呼声。
妈妈常常坐在它身边,轻轻的呼唤它:
“我和你都老了,阿黑。”
“你是不是很辛苦啊?阿黑。”
“不知道你最后在哪里——睡——啊?阿黑!”
“阿黑、阿黑黑、阿……黑……黑……”
妈妈吩咐我准备一个纸箱,我知道妈妈是为它准备后事了。果然,一个冬日的下午,黑黑真的无声地爬进那个纸箱里,静静地躺着,半合着眼睛,似睡非睡,不吃不喝,两天后,头一低下,死了。死的时候,我们都在旁边,默默地看着。
妈妈眼圈红红的,目送我们把纸箱运出大门。
妈妈的几百幅猫作,就这样不断地产生。妈妈今年九十二岁了,写作、画画已有二十个年头,也可称作是老作家、老画家了。写作、画画,给她带来了快乐,带来了温情,带来了健康,带来了长寿。我们几个兄弟姐妹说,要把妈妈的作品汇集成册,作为一个永久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