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侄儿学文突然来电,说是发现我的祖父档案。他恰恰管这一部门,真巧。言语中对祖父档案上的墨迹赞誉不绝,仿佛今天的书家,无出其右。学文已过“天命”之年,且临池练笔数年,恐未碰上高明的书家。电话里洋溢着兴奋和激动,是否觉得他这曾孙遗传曾祖父的基因?并不然。他更多的是感慨。以为像我祖父既无商铺田土,更非达官贵人,以一职员能养活全家十多口人,很不容易。他的同事也有同感。其实,他们是以今度“古”,不知斯文尚未扫地的年代,字,就是“打门锤”。当然,还得看是什么样的“锤”。
确实的,民国时期,祖父在民政厅,每天面对“等因奉此”的公文,干的就是“缮写”,“誊公文”。一手赵体蝇头小楷,在他人看来:工整、漂亮、清爽。但在祖父呢?是否觉得枯燥?也许是习惯了,如沈从文先生所说,得“耐烦”。十多个鲜活的家口盼着他呢。这就“耐烦”了三十多年。
耐烦的结果,就成了他档案的模样:短发平头。方额突出,几乎与眉弓齐平,太阳穴同眼眶就显得凹陷。扁嘴,无牙。唯目光炯炯,若有所思。这五十来岁的标准照,让人想到“干”和“枯”是怎么回事,而子孙却因此泽被滋润。
同祖父朝夕相处,约莫两年。好像没有正式说过几句话。也许我当时不过十一、二岁,彼此不便拿捏交流。只有大姐的女儿来时,祖父偶尔会教她纂改过的小学课本:“来来来,来砍柴;去去去,去放屁。”这才有难得一见的笑容:额头眉前挤压,唇上短髭颤动。真个笑不露齿。有一年,别人送两张票,我同他从龙泉巷家中赶到白沙巷的贵阳电影院,门卫不让进,说是电影未放完。解释了半天进去了。掀开黑门帘,四周漆黑,唯银幕放亮。陡然间,只见一大茶壶落地,若干瓷片便飞快旋转开来。突然,停住,拼成两字“哑妻”,正是我们要看的电影。接着一个字:“完”。年近古稀的祖父,赶三里路看“三个字”算是练习脚杆劲。所以,他只摇头,扁嘴,开步。他一辈子抄抄写写可能不叫书法,倒因此让他心平气和。
年轻时祖父,恐怕是另一番模样。听奶奶说,光绪年间他中过武秀才。作为妻子,他还坐过报喜的轿子。解放初,我在堆杂物又可供小便的偏房里,见过一对“锏”,可能是铅铁合金之类。掂一掂,蛮重。据说,一支重七斤,一支重八斤。青灰色,四棱,约长两尺。应是祖父求取功名的傢什。我从未见祖父要过。那应是血气方刚的玩意儿。后来,有人说清朝邪门,所有被民国推翻。祖父弃武从文,替民国办事,就是去“邪”归“正”了。他一脸的严肃,少见火气,是因为公文摞起来,装订好,就是“一本正经”。这传统由来已久,不是祖父故意装成那样子。
从一人之力而让全家人举食,日子不能叫清苦,只算清淡。开饭时祖父自然是上座,面对大门。因个头不高,将两张梓木太师椅并拢,还须用小木凳横跨其上以供坐。居高临下面对美味佳肴就好了。但于无牙的祖父不相宜,他只能磨、抿、咂,全靠牙龈与双唇的功夫。这同他年轻时玩“锏”不是一回事,又幸好不曾天天吃肉。但夜宵是一定的。就是用长颈砂罐熬稀饭,无盐无糖,本味,就是今天提倡的环保食品。有牙齿的呢?每天多见蔬菜和豆制品,也同今天为防“三高”的主张不谋而合,古方今用。比如菠菜氽飘油汤,清水豆腐黄豆芽,凉拌素茄子等等。上述菜品,依次又可以称为“莺哥撩绿羽”、“金钩挂玉牌”、“乌龙卧墨池”。凡此种种,可能是锦衣玉食者的才气显露。犹如和尚爱用面筋炮制鸡鸭鱼肉,虽非其味,实是对斋客肠胃的安慰。
1951年,父亲被安排在“高工”任教,宿舍离学校不远。祖父并未前往,而是跟他的长孙即我的大哥,住在闹市区的中华中路,就是著名的糕点铺“广寒宫”的后房门内,一窄窄的甬道可供进出。为什么呢?祖父说:“街上的东西买不起,看看也好。”
祖父80岁故去的,父亲在灵堂前说:“老太爷没有什么病痛,是油干灯草尽。”是的,笔秃了,墨也干了……
奶奶则跟我们住到花香村的狮子山脚,那是一长三间的平房。四周墙壁用竹片编结作“胎”,涂黄泥石灰沙浆。腿力好的人,一脚可以踢穿。房前是私家宽阔的菜地,住户在五十公尺开外。房后紧挨山体:杂木、茅草、碎石和黄土。相当于“狮子”的肚腹。那里有二十多平方米的斜平空地。奶奶就用她颤巍巍的三寸脚掌和小锄头开荒。收获时,包谷四五寸长,“稀花癞”的不少,那禾杆细倒也甜。南瓜是乎长不大,还多空花。青椒虽细长但辣。生土贫瘠,施肥多半是尿。我顶多帮她挖土提尿罐,这庄稼长得好么。若说种菜为吃,奶奶全嘴只有一颗门牙顶着。讲到兴趣,门前有原先住户留下的花圃,不见她拔过一根草。说是爱好,她只在初一十五及菩萨生日吃素,叨念叨念观世音。若论游玩,已近七十的老人,莫非拄棍踮脚,仰头看“狮子”光秃秃的脑壳?所以,她的劳动不算养生,只是动动筋骨。就像后来搬到人烟希密的大西门无荒可开时,她就每天拄棍走上一里地,去看女儿,我的姑妈。
姑妈是父亲的小妹,在市西路经营盐铺。曲尺形的柜台放两个大簸箕,一个装灰白泛青的大砣岩盐,旁边是漉湿沾手的秤:另一个备以宰盐,收集碎屑。我从未见姑妈回过娘家,同亲戚似乎也不曾来往。父亲等待分配工作期间,我们借住她家楼上。印象中,她那时大约三十多岁,个头不矮,生坯也不弱,唯脸不见血色,双唇微黑,常叼一支烟。若遇口角,她会指着簸箕说:“我这叫盐巴秤——少一钱,补一斤。还开脚价钱。”嗓门大,有些嘶哑。眉眼闪忽,透出自信和精明。在“斗米斤盐”的旧社会,夫家的这份经营,应是很不错的。不幸的是,待有女儿不久,丈夫却离她逝去。几年之后,她有了一个儿子。儿子的父亲约莫六十岁左右。瘦高微驼,经常一身黑衣。他在姑妈面前的应对,往往不是“嗯”,就是“嗯?”显得唯唯诺诺。按理,他长姑妈一辈,所以,我们也不知如何称呼他,只好含糊其辞,彼此就有些尴尬。而他,是不是总觉得对不起姑妈?但看姑妈待人接物,坦然不拘,从容自如。似乎一切都不曾发生过,除了骨子里有吴家人天生的执拗倔犟,流光是最好的洗涤剂,何况有慈母的时时造访,抚慰曾经的伤痕呢?我这出身于私塾教师家庭的奶奶,可能从小就明白“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的古训,但她并不因此绳之于女儿,这是对礼教无声的背叛?而支撑奶奶慈祥信念的,也许不是随身的拐杖。除了母于女的天性,就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活在心中吧。否则,她就不会在当年的“铜像台”(后来的喷水池),被甜言蜜语的路人骗走钱财:也不会在姑妈最伤心又困顿的时刻,以一对重三钱七分的“金戒指”作抵押,从“李四小姐”那儿借“国币弍拾元”以救急。那张以兰花、喇叭花衬底的紫红色借据,就在我的案头,距今,整整九十年了。
姑妈逝世时,年仅四十二岁。有人说是因抽烟太多伤了肺。其实,奶奶最清楚。因而更伤心。但那苦楚,我们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
奶奶八十五岁高龄离我们而去,她年轻的容貌无缘相见。但从留下的五十多岁时的照片揣测,她来夫家时,一定是落落大方,端庄娴静的。
在我的记忆中,祖父祖母不曾红过脸吵过架。平时的应答,也都轻言细语,相敬如宾。他们因随子或随孙分居两地,于暮年难得一见。那么,这之后的合葬,应该是相敬如宾的延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