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事的时候起,就感到父亲和犁最亲密。有一次,父亲牵着牛,准备去下河套翻地瓜地。犁骑在父亲的肩头,小小的我却蹒跚着脚步,歪歪扭扭地跟在他们身后。我委屈地想,犁在父亲的心里比我“打腰”!
父亲和犁,还有那头牛,经常聚在一起嘀嘀咕咕,盘算着去处理那一块块能够开垦的荒地。
犁的身体看上去弯弯曲曲,可它趟出来的田垄却是笔直的,这很像父亲的品行。
经过犁丈量的土地,就会走向成熟。那地里只要有父亲和牛的耕耘,后面就会紧跟着丰稔的收获。
犁,挂在篱笆上,就像一弯新月,耕种银河两岸的田地,满天的星斗,是那条老黄牛的蹄印。而收获的粮谷像银河的浪花一样滚滚淌来,这就是父亲的梦想。
父亲会造犁。家门前和后山上的弯弯树木,都是父亲在心里登记造册了的。那些弯弯的树木,是造犁的好材料。本来已经残疾的生命,在父亲的调理下,就又焕发了青春,派上了用场。那一根根失血的干木头,就有了崭新的生命。
每一副新犁都是父亲的杰作。父亲也因为他的作品,成了远近闻名的木匠师傅。就连外村的农民也来找父亲,为他们造犁。父亲很受人们的尊敬。父亲造犁会获得一定的报酬,有的时候来扛犁的人,手里还会拎上一瓶好酒,是对父亲的报答。
洁白的新犁,躺在飘着木香的锯沫和刨花上,多像刚刚出生的牛犊,软软地趴卧着。每当这时候,父亲会拍掉身上的木屑,用手背揩去额头上汗滴,不动声色地坐在板凳上,细细地端详那副新犁。刚才墨斗里喷溅的线条,现在交叉成父亲脸上的笑容。那笑容带着心满意足,带着自豪。这笑容印在犁把上,就是一种产品的标签,代表一种知名品牌。
带着父亲的笑容,带着驰名商标,犁奔走在山里五村的田地里,播种着父亲造犁的精湛技艺。
对于我不想继承父亲的技艺,他大惑不解。造犁,有许多技巧,那里的玄机,不是容易掌握的。没有人来继承他的事业,也许父亲很失落。
后来,我翻过家乡的山梁,走出了父亲犁过的土地,来到五十里以外的小镇子上谋到了一份很不错的差事,这才慢慢地化解了父亲心头的那份遗憾。
有一年春天,我回家帮助父亲种地。在后山塔下的那片地里,我看见父亲和三叔他们扶着用拖拉机牵引的木犁,打垅、掏墒。
三五成群的黄牛,在山边的草地上,悠闲的甩着尾巴,望着步履有些慌乱的父亲和叔叔们,发出一声长长的难以破解的哞叫。
这一声长哞,不会是对犁的艳羡,也不会是拖拉机赞扬,可能是落伍者的自叹吧!
我想犁的铁铧子,应该是父亲的大手;那片土地,是一本无字的书。即使是有字,父亲也不认得。所以,父亲在翻开这本书的时候,表情十分地淡定,没有一点的茫然。
我在写这篇文字的时候,父亲已经八十三岁了。看见父亲很驼的背,我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那一副副老去的犁。
其实,父亲何尝不是一副犁?他那隆起的脊梁,承载了多少艰难、困苦,逝去的岁月和那些被时光抹平的笔直或弯曲的田垄,记录着父亲辛勤耕作的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