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人称呼母亲,少用妈、娘等正统称谓,多叫姨、嫂、婶、奶。我叫母亲阿J,意为姐。嫁入的女人无名字,只叫原村名,村人称阿J为北潭婶,北潭人称西湾姑,记工簿的全称吴北潭。
阿J今年八十四,体胖个矮,眼睛细小,其貌不扬。
听说老人可以全部忘记近期的很多事,但对往事记忆犹新,历历在目。我试图与阿J多交流,多聊旧事,特别请她回忆我的成长过程。阿J比我的记忆还清晰。
我出生于特殊时代的农村,命运多舛。
我大约十岁时,阿J经常就闹心口痛,因无钱看病检查,也不知是腹、心、肝、胸的病因或其它原因。每每夜深人静时,阿J既强忍又控制不了痛苦的呻吟声,呻吟后的叹息声和抽泣声,夹杂着生活重担的压力和绝望。睡在厅中凳条的我,阿J的呻吟、叹息、抽泣,重重地撞击着我幼小的心灵,深深感受到阿J的悲伤和无奈。
听大人说田间有一种天鹅草可治“心头痛”,我一大早就跑到田头,小心翼翼地拔起小小的天鹅草,凑齐一撮后在清泉上清洗。回家拿来盛着清水的小碗,拧出草汁滴入小碗中,捧到阿J面前,阿J默默看着小儿的举动,默默地接过小碗喝了……
“阿J,我的书是怎读的?”我有意诱导阿J的记忆。阿J最津津乐道的话题是我的读书经历。
大约在1966年,村里办起了耕读小学。尚未达读书年龄的我,要阿J带去报名读书。老师见我小不点,要我举起右手,越过头顶,摸左边耳,摸不着左耳就不够年龄。老师劝说明年再来,我不从,硬要读书,阿J也帮忙求助,老师只好收下。因当时耕读小学兼备扫盲任务,同班的村中学生最高年龄十四岁,而我还不及自带的凳头高。
阿J说,没有书包,小姑用蒲草编织一个篮子作书包。没钱买方格练习本,阿J购买四分钱一张的类似草纸颜色的低级纸(白纸八分钱),割成三十二开分作语文、算术练习簿。为节省铅笔钱,我每晚下课后未清扫前,钻到台下寻找别人丢弃的铅笔头和削断的铅笔芯,插入小竹空心中,再用细麻丝捆绑着使用。阿J多次提及此事,面色凝重。
我们这代人读书,没有幼儿园,无六年级、初三、高三,高中毕业时共读九年书。我的初中是在大队小学毕业的。1973年毕业时正遇上恢复升学考试制度(短暂),全公社初中生在公社中学集中考试。我是学校的尖子生、班长,为使我考出优越成绩,为学校争光,也为学校多争取入学名额,老师对我特殊照顾,给我最好的床位,为我开小灶,专门煲瘦肉汤侍候。谁知虚不受补,两天连续拉肚子,弱小的我因脱水更瘦弱,眼睛深深陷塌。考试时晕晕沉沉,急得班主任象热窝中的蚂蚁。最后一科化学物理考试是在狂风暴雨中进行,交卷后头晕目眩地走出考室,班主任说用自行车把我们三个成绩优秀学生载回家,我说不用了。因考试前已与阿J约定,她拉番薯叶去安铺卖,回到学校等我。
我走出校门,看到阿J卷缩在木菠萝树下,全身湿透,眼睛紧紧盯住校门。当我步履蹒跚走过去,阿J连忙跃起扶住我,心痛地打量着,扶着上人力车。我埋怨阿J不到校内避雨,阿J说,天太热,淋雨凉快呢。阿J在人力车上掀起草帽和蓑衣,解开用稻草包得严严实实、还雾着热气的两个“糯米鸡”,塞给我一个,“趋热食吧,留一个给小妹”。我忍着不哭,眼泪却溶入放在嘴边的“糯米鸡”。阿J为保护五分钱两只的“糯米鸡”不被淋湿,自己却饱受风雨。
我慢慢嚼着糯米鸡,泪眼模糊看着近在咫尺的弱小身躯,迈着坚实的步伐在飞奔,身影越来越高大,象一座温暖的流动小屋,更象一座遮风挡雨的巍峨大山。
凭着扎实的基础和坚强的毅力,我中考成绩为全公社第三,大队第一。
考上高中又给阿J出了难题:村子离中学九公里必须寄宿,报名注册要十二元五角和一百斤柴。简直是天文数字,哪来的钱?阿J毅然作出借人力车到红泥地耙柴卖钱的办法,按她的计算,当时有砖窑厂在西湾桥头收桉叶烧砖,每斤一分八厘。若借车三天,母子俩每天能耙桉树叶三百多斤,除去租车费三元(一天一元)和缴纳生产队九角钱副业费(一天三角,记十分工),就够学费和交柴量了。但这种只有强壮男人干的活,一个弱小女人和小孩子能干吗?我升高中体检结果是身高一米三七,体重六十二市斤。但除此别无它径呀!
两年的高中生涯应该是幸福的。虽然全凭闭卷考试成绩升学,但学期刚开始又完全变味,上课时间全变为劳动。我因个子小,挑不起担子,被安排守蔗园或番薯园。天天从学校图书馆借小说,也偷看《青春之歌》等毒草小说。生活上,不管收成如何,阿J都竭尽全力,保证我食饱饭。阿J用白布缝了一个能装上七斤米的米袋,每星期七斤米,番薯随便拿,煎十一节咸鱼(每周从星期一到星期六中午十一个正餐)装入瓶子,一小瓶蟹汁,二角钱(一星期六个早餐,每个早餐二两米、两分钱,零用钱八分)。在当时,有多少家庭揭不开锅,兄弟姐妹多的同学甚至一斤二两米交早餐都难,而我可堂而皇之寻找堂兄送给我那椭圆形饭盒。
阿J说我是读书人,无考试命。
1977年恢复高考,我参加了中专的开卷考试,竟然高分上线了。当时读上中专,农转非,国家分配工作,真是发梦都梦不到的馅饼呀。方圆几里都传开了,羡慕嫉妒恨呀,我飘飘然。可命运却捉弄人,当时社会流行一种皮肤传染病——疥疮,在集体住宿的中学尤为严重。儿时的好友是高中生,周末回来与我同睡一张床。他感染了疥疮又传给我,体检时正值高峰。一次彻底改变命运的机会轻而易举地溜走了,我不愿面对;周围的眼光另类了,我不敢面对;我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以泪洗脸。阿J怕我出事,破天荒不出工,天天在家陪着,没有责怪的举动,也没有安慰的细语,只有关怀体贴的眼神。几天后,阿J低声问我,还考吗?
我点了点头,又摇头。阿J明白了,发出斩钉截铁的怒吼:“考!医好疥疮,卖掉锅头铜煲都要考!”我被阿J吓傻了,也吓醒了。
1978年高考前,我又病倒了,痢疾。几天下来,全身疲软无力。准备放弃时,在供销社工作的远房堂兄骑自行车回来,强行拉我进考场。
这次考上了广东省仲恺农校兽医专业。
阿J更瘦了,更矮小了,脸上更显衰老。但在我心灵深处,我的母亲阿J更加伟岸,更加坚毅睿智,更加美丽慈祥!阿J孕育了我,培养了我,保护了我,永远是我的坚强后盾和力量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