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中只挨过一次打,打我的却是疼爱我的人——奶奶。
她打我的武器恰恰是她最心爱的宠物——烟袋锅。她挥动着长长的烟袋杆上那个烟袋锅,锃明瓦亮的铜疙瘩落在我的身上,不偏不倚正好打在我的脖颈上。
“瘟灾的!老祖宗就给留下这么个金贵东西,也让你给败了!”我第一次听到奶奶骂人,骂的是我,她的喊声像要撕天。
倾刻,烟袋杆因为打我折了,烟袋锅也飞了,从我家窗户飞到楼下的下水井里。从此,奶奶魂不守舍。
我为什么被奶奶打?还不是为了我的小妹,晓晓早就把眼睛虎视耽耽地盯在奶奶碧玉的烟袋嘴上了。那个碧玉烟袋嘴翠绿翠绿,绿的透明,绿的亮艳,在烟袋嘴的下方隆起处刻着活龙活现的龙和凤,花纹很精致,玲珑剔透。
奶奶每次抽完了烟,只要她离开房间,就会把烟袋嘴拔下来,用一块小白手绢擦擦扔进一个口袋揣进大襟上衣兜里。奶奶越是金贵藏着掖着的碧玉烟袋嘴,我们也越是感到神秘好奇。
奶奶干完了活要抽烟,发现那个胜过她命根子的碧玉烟袋嘴没了,脸拉得很长,急溜溜,她东翻西找都不见碧玉烟袋嘴的踪影。她开始对我们挨个盘查,我们一水水地靠墙站在走廊里。我见浑身生着寻麻疹低着头在发抖的小妹,我认定是她所为。
因为,我们家这个被称为“地主楼”的庭院里,总有一些陌生人哄小孩子们回家拿大人的金镏子、金耳环换糖人,再就是换冰棍。晓晓终于在奶奶防不胜防的情况下,拔下烟袋嘴拿到外面去玩,被一个整天在我们“地主楼”前晃荡的吹糖人老头儿用一个糖人换走了。
打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们家的院子里。
我第一次看到温和的奶奶这么吓人,她气得脸和鼻子都发青。她拿着没有烟袋嘴的长烟袋在半空中一甩一甩地骂着:“瘟大灾的,我明明把烟袋放在炕琴柜上,解个手的功夫烟袋嘴就没了。哪个小瘟灾的拿了我的烟袋嘴?”
“我没拿,我也没拿。”弟弟朗朗、二妹帮帮、三妹朋朋嘴像瓜子似的都开了口。
我用眼睛的余光看着小妹晓晓,她浑身抖得更历害了,奶奶把瞪得跟牛眼睛似的目光盯在小妹身上,手上的烟袋杆也在蠢蠢欲动,我从来没有这样勇敢,抬起头说:“是我,我拿碧玉烟袋嘴换了糖人”。
“你你你怎么就这么馋?我叫你馋!”“咣”一烟袋锅抡在我没有一点设防的身上。
“老祖宗就给留下这么个金贵玩艺儿也让你给败了。”她的声音像把天撕碎了,最后是无力的哀鸣。接着,我才想到了自卫,双手把自己的头捂住。
“啊!”一声尖厉的叫声在房中炸开,我寻声看去,是小妹吓得瘫倒在地上。我忘记自己背上的痛疼,去抱小妹,我抱着小妹哭了,小妹睁开胆怯的眼睛,嘟囔道:“是是我。”
我赶忙捂住小妹的嘴,站在那里的帮帮和朋朋也开了口:“奶奶,我看见不是可可,是……”
“是什么?”我狠狠地瞪着她们说。她们不敢再吱声了。奶奶突然慈悯爱怜地过来抱我们,她扒开我的衣领看我后背隆起一个大包,周边出了血,心疼地责怪道:“哎呦,让你嘴谗,才遭这份罪。”她背起我下楼向校医室跑去,小妹们也跟着我们。
奶奶边小跑着边唠叨地说:“败家子,想吃糖人吱一声,奶奶给你们买,也别这样祸害人呀!那是汗王的伊尔根娘娘传下来的,我婆婆的婆婆给我婆婆的,她偏心才留给了我,都传了几辈子了,怪心疼人的,别看那烟袋嘴不起眼,可值大价钱,一个烟袋嘴能买回这一屋子的糖人。”
我和小妹都没脸哭了,惊讶地望着奶奶:“噢,这样贵!”
从此,奶奶的笑脸不见了。
一个烟袋嘴改变了奶奶的生活,她嘴边的大烟袋不见了,身边装烟叶的笸箩里却多了一摞摞规规整整的白纸条,她那满是皱纹和老年癍的手开始笨拙地卷起搓好的大烟叶子,她小心翼翼地把烟叶放在白纸上,卷把卷把一拧,拧掉一个纸头,点上火柴就开始抽,嘴还不时地向天上吹起一个又一个烟圈。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手中的卷烟变成了烟卷。她总是爱不释手地从带大襟的上衣兜中掏出红红的烟盒上写着“大生产”还有“恒大”。
她临终前,回光返照坐起身来,把手伸进我的衣领温柔地抚摸我的脖颈,摸得很舒服,她先是惊恐,后是惊喜,喃喃地说:“疤呢?疤呢?疤没了!”我说:“长开了呗!我都多大了,这点小事,奶奶您还记着。”
“忘不掉,忘不掉的!”
从奶奶的眼光里我看到:人在生命终结前,都会对自己的生前做出回顾,企求一种谅解和解脱,然后,轻轻松松地上路。我微笑着看奶奶,她满意地把手缓缓地抽开,抽开的那样沉重,有气无力。她说她累了,要躺下,从此再也没起来。
她走时,我们给她带上当时最好的、最贵的烟——石林。
我脖子上疤没了,是对奶奶那颗负疚的心最大的宽慰。一生善良、忠厚、勤劳的奶奶,睡在那里,是那样安祥。
奶奶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多年了,我常常梦到她各种抽烟的神态和被小妹换了糖人的那个玲珑剔透的碧玉烟袋嘴。有时想起奶奶,我会光顾一下烟店,我不吸烟,但我在想,如果奶奶还在,我应该在今天给她买一盒什么牌的香烟让她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