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雄鸡的长鸣划破万籁俱寂的夜空。村东头阴洼路下的一间土坯房里,又亮起全村最早的一盏灯。瓦数很小的电灯的光亮,把一团凝重的黑乎乎的身影,剪贴在落满尘土、横布着蜘蛛网的土坯墙壁上。一个粗布汗衫包裹着的嶙峋的身躯,在简陋的土炕上盘腿而坐。幽幽黯淡的灯光里,是一张黑瘦的胡子拉碴的脸。一根又粗又长的旱烟棒,被那棱角分明的嘴唇吧咂出闪闪烁烁的火星儿,伴着隔壁窸窸窣窣咀嚼草料的声音。我知道,你已早早地给下地耕田的骡子添了草料,即将奔赴又一个辛勤劳作的黎明。
屈指算来,你离开我们已经二十个春秋,但这一幅清贫岁月中父亲的剪影已被深深的思念定格,被风霜雨雪、悠悠时光打磨成一座雕像,永远伫立在我的记忆中。那忽明忽灭、烟雾缭绕的旱烟棒,总能烫伤一个个繁星闪烁、明月照窗的长夜,撩拨着我如火如荼的思绪……
你是咱们家的擎梁柱,用坚韧的骨骼、坚强的意志撑起一方丽日云天。打记事的时候起,你就是生产队的饲养员,一年的大部分时光里,都赶着队里的上百头牲畜在深山里放牧。每当夕阳落山,暮色降临,放牧归来的你总背着一捆沉重的树枝柴木。远远望去,不见你佝偻的身躯,只有一捆巨大的柴火在夕阳的光芒里蠕动。到家时你满头热气蒸腾,汗水湿透了衣衫。冬季到来之时,我家的柴火码成了一座小山,房间里飘出人间烟火,取暖做饭都不用发愁。你有一手编制背篓的技艺。穿云破雾的步履踏遍了家乡的每一座山头,每一条布满荆棘的小路,在深山密林中寻得植物的荆条,一捆捆背回家中,再一根根剔除条子梢头的分枝,用灵巧的双手编成一个个精美的背篓,然后十几个套成高高的一摞,背到二十华里之外的县城集市销售,用可怜的收入换得柴米油盐、家里的日常开销。编背篓是很辛苦的,特别是拧条子,在背篓的拐角处要将每一根直直的荆条拧弯,还不至于折断,需要多么大的技艺与力量的配合啊!我看见你粗糙的手指上,常常裂开很大的口子,有时会渗出斑斑血迹。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这是你养家糊口的资本,咱们家唯一的经济来源啊!我因此能顺利地读完小学,上了初高中,每一寸求学的光阴里,都有你付出的辛勤劳动啊!
你是一位称职的老师,教我为文做人,做一个合格的农民。我最温馨的记忆,就是小时候趴在你宽厚的胸脯上听你讲故事。《葫芦娃》、《野狐精儿》、《薛仁贵征东》等一段段优美的故事,在你冒着青青旱烟的口中悠悠吐出,把我们带入了一个神奇美妙的世界里,如痴如醉。你故事的熏陶培育出我最初的文学萌芽,并成为终身享用的财富。
上世纪80年代之初,我因高考落榜而心灰意冷,感到人生黯淡前途渺茫。你爽朗地地开导我,这世间没有趟不过去的河,种庄稼照样过得有滋有味。你手把手教我种田犁地,如何使唤牲口。你说牲口能撑起半个家,决不能亏待了它。因此给骡子铡草,是一年四季必不可少的活计,也成了我和你交流对话、沟通感情的主要方式。铡草是重体力的农活,需要意志和耐力的支撑,还要把握好节奏感等技巧。从小小少年起我就举起了沉重的铡刀。入草的你总爱用“铡草没法,高抬猛压”、“寸草铡三刀,无料也上膘”这些经典农谚教导我。常常是在天蓝云淡、烈日当空的大好晴天里,拉回一车高高的麦草,我们就开始了这一年中最富有诗意情趣的劳动。攥紧刀把、高抬起铡刀的我就像是冲锋的士兵铆足了劲儿,此时的你已将一抱打捋瓷实的草秸放在了铡口上。伴着“嚓!”“嚓!”“嚓!”这节奏感极强的乡野民谣,我紧握铡刀的臂膀、鼓足气力的身躯一起一伏,你入草的身子骨和带着破旧草帽的头颅也伴着这优美的旋律有序地晃动,组成了一曲极其和谐、风味独特的乡土二重唱。不一会就累得我气喘吁吁,筋疲力尽,但你不发话,我是不会停手歇息的,必须咬紧牙关坚持。年复一年,在你严格的劳动训练中我走向成熟,磨砺出坚强的意志,敢于面对任何困难。
你是一棵挺拔苍劲的树,却在人生的秋季里早早枯萎,留给我永远的伤痛,无尽的思念。公元1988年正月十六,我的母亲因病离世,走完了短暂的54个春秋。你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家里那匹任劳任怨的麻骡子就成了你终日的陪伴。下地的路上,欢蹦的骡子有时从你的手中挣脱,从来不服输的你竟然发出无可奈何的长叹:“不行了不行了,连牲口都拉不住了……”那些日子,身体日渐消瘦的你常常捂着胸腹,呕吐不止。我领你到县医院做了检查,大夫悄悄告诉我:“胃癌晚期,没法治了。”那天晚上,我强忍着眼泪到你的房间,想到父子的今生诀别,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你竟然晃动消瘦的臂膀说:“我这不是很好吗?没啥大毛病。”在你弥留之际我日夜在身边守护着。有时你咬着嘴唇,攥紧了双眉,我知道钻心的疼痛又在袭来,但你从没呻吟过一声。有时我睡昏了,醒来时惊奇地发现,无力动弹的你,竟然悄无声息自己盛上了小便,这该需要多么大的意志和毅力啊!
这就是你呵!踩着时光逆流而上,从老家的故土山庄里走来的我的父亲。诀别二十年之后,我才用文字精心制作了一束鲜花,从心灵的深处捧出来,敬献于你的墓前。而你留下的一笔遗产,已成为我终身享用的精神财富,成为咱们家世世代代的传家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