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边的油菜收回来没有?
这是爸爸在惦记地里的粮食。问了过后,便是低沉而痛苦的呻吟,声音虽小,让人揪心。
爸爸喝一口苹果汁,然后又吐,非常痛苦地低声呼出一连串的“哎哟”,吐出的口水连续不断若线。妈妈拿纸给爸擦,擦了过后,走到堂屋里哭泣,声音很小。我不敢哭出来,把泪水往肚里流。怕爸看到,更伤心。爸爸终于缓和了,我到堂屋里,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流淌。
爸爸八十有一,四世同堂。我们见过太多的生死,可是,自己的父亲将要离开,怎能忍得住悲恸?
当我们围聚在爸爸的身边,爸看我们一眼,似乎那痛苦减低了一分。爸爸摇摇头说,我的时日不多了,最多到四月二十几。我走了过后,你们三兄弟要团结,要孝敬妈妈。大哥立即跪在床前,我和二哥也跟着跪下去,默默地点头。
一
爸爸醒了,讲起了爷爷的故事,他三岁时没了父亲。
爷爷是怎么死的?冤枉死的。那死法极其悲愤,在回龙场被枪毙。那是民国二十七年,爷爷二十九岁,爸三岁。
爷爷在正月的一个晚上从泉水铺抽了鸦片回来,走在陈家沟的入口处。一伙人从肖家大院往外跑。那人问:你看到了什么?爷爷说,鬼影子都没看见。
陈家沟那时把大爷爷叫大员外,把爷爷叫二员外。因为家里有些田地,一年四季不缺吃喝,有点余钱剩米。那抢劫的人到乡上去举报爷爷抢了肖家。
爷爷已死。爸三岁,能做什么?两个姑姑未成年。曾祖从未经历过什么官司,说不了三句整话。大爷爷在的话,也能给这个弟弟说话,可是,他在几年前,受不了族内排挤和打击,已远走他乡。
《红楼梦》中说,假做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爷爷死后,葬在老家后面的小山丘上。
这事儿还没有完。那时大姑十四岁,二姑九岁。那干了抢劫的思需等人,一不做二不休,欲把爷爷一家弄得一个不留。他们想把大姑送到人家去做小媳妇,把二姑丢到六队的养儿塘中去淹死,让奶奶带着爸爸去改嫁。
孤儿寡母,倍受欺凌!奶奶郝志碧气愤了,她踮着小脚,拿着刀去找当时的乡长何伯清。说,如果陈家的人要那么办,她就自杀在乡公署。何乡长动了恻隐之心,见这样凄惨的一家,还要受欺凌,这才发下话来,那些鸟人才停止继续行动。
小时候,爸爸每一次讲爷爷的过去,脸上有泪水。今天,爸爸给我们讲,我们泪流满面。
爸爸说,你们一定要记得爷爷的名字:陈思知。
爸爸躺在床上,许是说得累了,闭着眼睛,呼吸也很均匀,表情安详。
二
曾祖逝世时,时年七十一岁。那时的陈家沟没有解放,还是国统区。可以简单地悲伤地安葬,可是,族内的人不干,必须把棺材浅埋在家中一年才能安葬,每顿先烧纸祭拜,才能吃饭。爸爸说到此处,拳头都捏得发响。
解放后,在反土匪反恶霸的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肖家人知道了真相,抢劫并不是爷爷做的,而是思需与泡门儿等人所为,怕我爸和大爸到新政府去告发他们。肖家四兄弟找到我爸与大爸,跪在他们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认错、磕头、请求原谅,像拜老祖宗。他们赔了七十斤腊肉、七担谷子、一床铺陈。
爸爸和奶奶那受伤的心虽然好了一些,还有无限的伤痕。爸说,儿子们呀,你们不要记仇,冤家宜解不宜结呀。
三
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三年,爸去了官渡的舅舅家,在那儿学做挂面。三年后回来时,已经土改。长壮的爸爸回来,相亲了,认识了妈妈。妈妈三岁左眼失明,他们结婚,然后,有了我们五兄妹。
田土下户前,我们一家七口人,只有爸妈劳动挣工分,不付出更多,到年底就要补队里的口粮钱,第二年青黄不接,一家人饿饭。收工过后,爸爸挑一挑煤炭或者石灰到大队,妈妈割一大背篼青草喂牛。能这么轻松地养牛吗?牛瘦了不行,牛吃少了也不行,牛草每天要过秤,牛粪每天要过秤。爸爸说,如果不那样的话,哪有你们五姊妹读书的钱?
上世纪七十年代,大哥读了初中,去当兵,头天晚上广播是他的名字,第二天早上变成别人的名字。大哥气得两天没有吃饭。
爸五十八岁时,我大学毕业到宜宾当狱警。从此你们再没有经济负担,这才是你和妈妈的第二春,你们自给自足自由自在。
老聃说,柔弱处上。在爸爸人生前四十年,如果强出头,就没有现在的儿孙绕膝。此刻,我们都坐在你的身边,你是多么的幸福。从你的白发里,从你的皱纹里,从骨瘦如柴的身板里,看不到你过去的痛苦,但我们知道,峨城山知道,老天知道。
四十年前秋天的下午,你一路狂奔,扔掉锄头,跳进堰塘。有人凄惨地吼:川川婆,你爸爸跳堰塘了。彼时塘里有荷叶有鱼。我奔到堰塘,看见爸的头在水上面,非常舒服地呼吸。而最终的答案,却是另一番景象。我成人才知道,爸中午喝了酒,全身燥热,做了一下午的活路,黄昏收工,还是燥热,最好的办法就是跳堰塘。这是血热,中医叫荨麻疹。
也就是这病,让爸在人生的最后几年受尽了苦。先是吃了大哥推荐的含有地寒米松的短方,以期治愈胃病,这个方子爸吃了五六年,也许是后来血热发作更快的导火索,更是引起食道癌的诱因。
这些病让你很痛苦,在你生命的最后几天,每天都要用杜冷丁来止痛。
四
爸爸,你笑一笑吧。有我们这一大群子孙在身边,你是多么的幸福。别以为个人的离开那样痛苦,其实,来到人世间,也是痛苦的。陈家沟是你一生爱恋的故土。你走得最远的是海南,那年你到小姐姐家耍了一个月,脚都肿了,急匆匆地赶回,做了两天农活,恢复如初。那泥土或许是比我们这些儿孙还要亲,就是今年这样的情况,你还种了一亩多油菜。
家里的木楼板,是你一块一块地拆下来卖了,作我们的学费。家里多余的粮食,是你一担一担卖了,作我们的学费。那些火纸,是你一捆一捆卖了,作我们的学费。
在你七十三岁那年,血热病越来越严重,医生说要戒酒,你把酒戒了。医生说要戒烟,我说,就这点爱好戒了,那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爸爸,你的前半生可以写一本小说,你的后半生可以写篇大散文。我们知道你的心中有恨,但你的心中更有爱,才有我们五姊妹的今天。你吹笛子,妈妈唱歌,让多少人羡慕!
爸的病越来越严重,开始吃得下稀饭,后来连稀饭也吃不下。这样,我们三兄弟就经常回家陪爸爸。大姐姐因为身体不是很好,早就在家待起,没有到茂名去。小姐姐听到爸爸的病情,也从湖北罗田回来了。
五月三十一日早上,爸爸说,川川婆,把酒沾一点放在我嘴巴边。我用棉签沾了一点酒放在爸的舌头上。爸很满足地下咽。不一会儿,爸爸与世长辞,没有半分痛苦。
庄子妻亡,惠施吊唁,庄子鼓盆而歌!爸爸,你早已没有苦,没有痛,让我和你一起笑一笑吧!爸爸,永远的好爸爸!你走了,好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