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冬月,女儿言出生了,满月后的第二天先回到一个叫棉花嘴的老屋看望她的外祖祖。言穿着我手工编织的红毛衣,脸蛋粉粉的,懒懒地眯着小眼睛,她并不知道,外祖祖看她的眼神,满眼都是看她妈妈菊儿小时候一样的深切。
可是,一个月后,外婆终没熬过那漫长的数九腊月,大舅那一筐炭火也无法温暖她冰凉的身子,静静的走了。外婆的棺木已备了多年,我从街上一路赶往那个熟悉的院子,冬日坑坑洼洼的路面结上许多冰凌,一踩上去发出清脆的撕裂声,我的心一紧再紧。外婆静静的躺在堂屋的木板上,面容安详,身穿着妈妈缝制的蓝布寿衣,只是看见那双熟悉的小脚,曾经也在这样无数个寒冬的童年里带给我温暖的双足让我潸然泪下。那一句,感谢您的爱,都还未来得及说出口。
外婆出生在民国,她妈妈是县城里读过诗书的女子,还有一个好听又文艺的名字:冷子云。小时不懂得名字的意喻,大了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同乡村小草一样的朴素与简然,但我更爱如外婆诗意一样的名字及温厚的一生。
棉花嘴是典型的川东竹林式院落,周围并无迤逦的大山,附近的小坡跟棋子似的布局,院子生得一个模样儿,让初到的陌生人如迷局般分不清。一大片冬水田从棉花嘴延伸至冷家坝子,水田像姑娘们的身子样,长度往往是宽度的好几倍,单薄又瘦长。初看那田里的水明晃晃的,以为有多深,试探的人小心翼翼的扔一块石头,结果却是泥水溅身,吃了亏的人忍不住骂上几句才消气,水田就这样平白被人冤枉着。其实水田并不稀奇,川东地区处处皆是,处婆早就看习惯了。处婆说人的性情可以变,偏偏水田还是那水田,天天在眼皮子底下,变不了啥样儿。
儿时的童年充满无限的意趣,夏天的夜晚繁星点点,晒坝是儿时的乐园,纳凉是乡村静寂而温馨的版画。父亲工作在外地,两个哥哥正上小学,家里所有重担落在妈妈一个人的肩上,为了多赶一些工分,我于是成了外婆的小棉袄。我是一个淘气的小屁孩,和院子的小伙伴玩累了,天一黑,那些大孩子总是鬼呀鬼的来吓我,外婆摇着一把蒲扇,穿着薄薄的长衫子早已躺在竹席上乘凉,吓得我直往外婆怀里钻。“菊儿,别怕,来我怀里,我给你讲故事,那些鬼神也是怕活人的”,梁山伯祝英台、熊外婆的故事、三字经这些都是我百听不厌的。外婆的蒲扇驱走了讨厌的蚊虫,乡村的星夜是童年在外婆故事里成长的温存记忆。只是,我不好意思对您说:感谢您的爱。
亲戚们会经常来看望外婆也会留下很多饼干糖果糕点类,她会悄悄的塞给我一些,因零食太少,表姐们又多,外婆对我是偏爱的。大舅的院子里栽了十几棵红橘树,秋冬至,橘子也红了,大舅特意为外婆留下一部分,不会让表姐们抢着吃完。因妈妈晚上还在赶工,我自然是随外婆睡的时候多,我喜欢和外婆睡一头,离体温越近越是暖和。外婆吃橘子时自然会掰一半给我,那种甜是到了心底,一瓣一瓣的细嚼慢咽。
因母亲就嫁在了同一个生产队里,后来外公把地皮分了一块给我们家建房,因此我家和外婆就隔一个阳沟。屋后的竹林分不清楚是哪家,这笼的竹叶飘向那边的瓦背上,那笼的竹叶飘向这边的瓦背上,竹叶才不管这些呢,一个劲的直往上拨节长粗。外婆家的晚餐极其简单,那种简单是当时物质匮乏所致。妈妈赶工回家很晚,有时外婆就叫我在她家里吃,大舅表姐表哥们大大小小一家子七八口人,单单吃面条都得煮一大锅,没什么油荤,半瓷碗面里蔬菜居多,有一点儿味精,另外就是一小勺子豆瓣酱,却让我觉得那个面香得很,汤都喝得干干净净的。随着物质的逐渐丰富,逢年过节,家里每年要杀年猪。妈妈在外婆的指导下清洗小肠,切肉,拌料,然后找来麻线,一节一节的绑在小肠上并扎上小孔排气。外婆把手艺传递给了母亲,母亲把手艺又传给我,外婆的爱便留存在我幼年的味觉里,在每年吃着喷香的腊肠记忆里。
兄妹三人数我幼年小病多,常常深更半夜发烧,烧得满嘴胡言乱语。妈妈急,外婆急,黑灯瞎火的,村上诊所又远,这时候外婆最有主意,吩咐妈妈去把泡菜坛子里的陈酸萝卜抓一些,并切成块,她用手掌捏着萝卜块在我额头上背心上脚板心上来回推,以迅速散热来达到降温的目的。我的病痛在外婆妈妈细心的照料里很快恢复了精气神。可是,我还是来不及对您说:外婆,感谢您的爱。
棉花嘴的水田是变不了的,被外婆说中了。而外婆正一年一年的老去,外婆的皮肤干得像门前的拐枣树皮,只是,树丫子一年一年的长青,而外婆的白发越来越多,外婆说:“菊儿,别数了,白发添寿。”外婆的身体一年也不如一年,四季头顶上包着一块白布帕子,她很爱干净,十天半月要洗一次澡,要搓背,还要修剪脚指甲,这些活儿都是妈妈去帮着完成,我知道,这是妈妈对外婆的爱。
而我对外婆的爱呢,我想为外婆驱赶蚊虫,为外婆买好多零食,为外婆暖脚,把外婆接到家里好好的住上一段时间,可是,这些都做不到,外婆安详的离开了。她就像门前的那棵老树,皈依尘土,以后也会像水田一样不变了,会安详静谧的守候着故乡。只是,我却常常会想起她,对着故土的方向默默地念叨:外婆,感谢您的爱!